文 / 陆相华
一个子民对故乡的记忆和印象往往会聚焦到一两个卑微的人物。比如鲁迅先生在他的小说《故乡》《祝福》《孔乙己》中塑造了闰土、祥林嫂和孔乙己三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他们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生我的那个村庄在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古鲁板蒿镇八家村。因为父亲在家族里排行老十,所以他成家的年份比其他几位长兄要晚。父亲结婚的时候是和五大爷家住对面屋。直到哥哥七岁、我四岁,弟弟刚刚出生的时候,父亲才在村子西北角弄了一块房基地,盖起了新房。自从父亲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们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
我们家的西面有一条大沟,东面也有一条大沟。后来东面又增加了宋家和平家两户。平家的外墙和东大沟的距离,勉强通过一辆车。因此,在我生活过的那个村庄,这两条大沟成了我每天都熟视无睹的景物。
打记事的时候起,东大沟靠近北部往西拐弯的朝阳处住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只有一个人。他的院子和房子都不大,屋子里的高度,勉强超过一个人,房子的后面、左面、右面都不用打墙,而是直接借用原有的黄粘土,前面留有一个门和一个窗户。屋里有一根柱子支着房顶,不是两间,也不像一间。屋里灶火、火炕以及简单的柴米油盐。屋子的外形有点像陕北的窑洞,只是形状是方的,屋顶是一个车轱辘圆,窗户外也有一个约二十平方米的小院。这种房子在我们老家叫“地窨子”。这家“地窨子”的主人大名我不记得,只记得姓冯,排行老三,外号叫“三秧子”。我们老家沟壑众多,每一条沟大多有一个名字。因为有“三秧子”在这里居住,人们就管这条大沟叫“三秧子大沟”。
“三秧子”的个头应该有一米七五到一米八,猫着腰,住着拐杖,走起路来很慢,穿着也很干净。那时候我们年龄小,既不敢当面叫他“三秧子”,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听得大人们都这么叫。我们小时候在大沟头碰到“三秧子”总是绕着跑,因为他就一个人深入浅出,总觉得怪怪的。而你越是绕着他跑,他就越是假装拉开架势追,他越是追,我们越是跑……甚至谁家有刚出生的小孩,晚上哭,大人会说别哭了,一会“三秧子”来了,就如同说一句“狼来了”一样,小孩会立竿见影,马上停止哭泣。其实,“三秧子”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他串门子的几乎人家很少,也很少听到有什么“绯闻”。
听母亲说“三秧子”年轻时喜欢“摆秧子”。那个年代没有什么雪花膏,香皂之类,可能是因为“三秧子”用辣椒水洗脸,而辣瞎了一只,也正是因为一只眼瞎而没有讨到老婆。我还听母亲说“三秧子”虽然是一个单身,年轻时候还是喜欢赶时髦的。在那个没有缝纫机的年代,母亲用白漂布给父亲用手针缝制了一件衬衣,父亲穿出去很拉风,受到了他们那个年代男生的追捧。“三秧子”看到我父亲夏天穿了一个白衬衣很帅,非得叫我母亲给她也做一件,或者是用一件当时半时髦的衣服和我父亲换。母亲都没有答应,因为在母亲的心目中,只有父亲才能够享受到她千针万线和千丝万缕的待遇。母亲说最终还是没有拗过“三秧子”。为了穿上和父亲一样的白衬衣,“三秧子”决定用二十元钱,“购买”父亲穿过的那件白衬衣,并且说父亲愿意穿,让我母亲再给他做一件。
在经过我母亲允许的情况下,父亲收了“三秧子”的二十元钱。“三秧子”最终在炎炎的夏日穿上了一件白衬衣,也赶上了一把时髦。母亲说,自己后来花了十元钱,买了白漂布给父亲又重新做了一件,顶算从“三秧子”的手里赚了十块钱。在那个年代,应该说是一个很高的利润。
“三秧子”是五保户,他不干活,就可以分到口粮,自己还养两只鸡。“三秧子”虽然单身,可是侄子不少。记得小时候,“三秧子”有一个侄子叫冯老六,趁着“三秧子”不在家,从窗户里钻进去,偷“三秧子”家的咸鸭蛋。冯老六比我们大好多,是个孩子王,他进去偷鸡蛋的时候,还叫我们在外面站岗。我们发现“三秧子”从远处“归来”,就赶紧站在“三秧子大沟”旁边打着口哨:“回来了,回来了……”而我们这些外姓人是很少去“三秧子”家的,更不要说去“三秧子”家去偷鸡蛋了。
“三秧子”什么时候去世的,我不得而知,可能是我们那些年在外读书时候去世的吧。人们在忙乱的生活中,偶有身边的家人或是要好的朋友去世,虽有悲痛,很快就节哀顺变了。谁还会在如此快的节奏之中去关注一个对生活无所事事的人呢?
自从“三秧子”去世以后,他的“地窨子”很快就被大沟里的沙子吞没了,甚至附近老人去世留下的一些破烂的衣服以及死去的阿猫阿狗都往“三秧子”大沟里扔。随着时间和风雨的侵蚀,这些东西又逐渐地变成了一种肥料。后来村里有人又在“三秧子”大沟栽了树。俗话说:“沟有多深树就有多深。”“三秧子”大沟的树因为不缺少水分,果然长势很好。再后来,“三秧子”门前出现一个小路,人们为了方便,过来过去就不绕沟嘴了,而是直接从“三秧子”门前的小路穿过。也就是父亲要去世那几天,我的五大爷每天都从“三秧子大沟”过来看我父亲。那时候,我的五大爷也有八十多了。我们总是劝他,千万不要从大沟走了,万一摔坏了咋办?五大爷说:“哼哼,你们年轻人不太清楚咋回事,我的右眼不好,从沟边走万一掉沟里更危险。三秧子大沟小道有斜坡,你没看有很多花花绿绿的破衣服吗,那都是我弄的,我都做着记号呢,我码着这些衣服过来的。你爸去世以后,我就不过来了。”
如今父亲去世了,母亲去世了,五大爷也去世了,“三秧子大沟”成了我老家的一个符号。最近十来年,“三秧子大沟”附近的居住的老人有不少都已作古。前些年我也回过老家一次,“三秧子大沟”的北面成了烟房,再北面已成了万亩良田。我们自己也已到了天命之年,村里的娃早已长大,有谁会还会记得“三秧子”和“三秧子大沟”的来历呢?
我家的西面也有一条大沟,父亲活着的时候把我们家居住的地方称为“宝岛台湾”。我们在老家的时候管这条大沟叫西大沟。西大沟的南头叫三份地,三份地老成家的人居多,他们大多都是原来老哈河的移民。我们读小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叫成文华,我俩是好朋友,无论上学还是周末,我们都喜欢在一起玩。记得小时候成文华家有一个挖甜草(甘草)的条子铣,而我家没有。成文华就给我找一个很小的条子铣,形状有点像掏耳勺,而他拿了一个大的。我们一起到山坡上去挖甜草。那个小一点的条子铣可能是他哥哥用过的,因为使用的年限多了,铁锨头只剩下大人的巴掌那么大,铁锨把磨得很光滑,也很上土,人也很省力。特别是挖到一杠深(一铁锨把的长度)的时候,用小条子铣使劲往里铲,甜草的根很容易就钐下来了。
成文华的叔叔也是一个五保户,他家和“三秧子”一样,在西大沟的最南头挖了一个“地窨子”。成文华的叔叔有一个外号,叫“二十五”。要不是我的好朋友成文华带着我到他家玩,我也是不敢去这种人家的。
我曾问过母亲:“二十五”为什么叫“二十五”?母亲说:“二十五”读书的时候不知道“二十五”是“二十五”。老师叫报数的时候,“二十五”没有喊“二十五”。老师就让“二十五”多喊几次“二十五”,于是“二十五”就成了“二十五”,以后人们都管他叫“二十五”。我不知道我的同学和好朋友成文华是不是继承了“二十五”家族对于数字的敏感基因(没有任何贬义)。因为有一次我从一个未曾谋面的老乡那里得到了一份宝贵的资料。这份资料是由他的母亲,也就是教我们小学一年级的老师宋素英遗留下来的。在这个资料的信息表格中,我发现了成文华一年级的考试分数,他的语文成绩是67分,而算术竟然是100分。而我的语文成绩是82分,算术成绩只有80分。我的语文成绩班级第一,而成文华的算术成绩是班级第一。成文华的总分比我还多5分。只可惜成文华这家伙只是读了一个小学,即回家务农了。可能由于他从小就有着数学的天赋,在农村过日子也是一把好手。
话题可能有点扯远了,回过头来再说“二十五”。记忆中的“二十五”,个子不高,也不善言语。我亲自看到“二十五”做过饭,炒过菜。“二十五”做菜有一个“油坨子”,就是农村杀猪烤猪油的时候把一根筷子放在猪油碗里,等猪油凉了以后,那根筷子就凝固在猪油里了。仅此一项,足可以申请一项“二十五专利”。做菜的时候,“二十五”先把锅烧热、刷干净,然后抓住这根筷子,把“猪油坨子”直接往锅里一涮,然后拿出再把这个“猪油驼子”放在碗里。下次做菜,如法炮制,直至猪油吃尽为止。除了“二十五”用这种办法做菜,我目前还没有遇到他人,我也算是长见识了。
因为有“二十五”的存在,所以这个大沟就叫“二十五”大沟,但名字没有“三秧子大沟”叫得响亮。我们平时一般还是叫西大沟。我们从火车站回家,或者是从家到火车站,有一条从“二十五”家房顶上通过的小道。沿着这个小道,我们就会超近好多。然而走小道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二十五”发现,否则他会跑出来骂人的,因为这样会影响他房子的使用寿命。
“二十五”何时去世的我也一无所知,只是在西大沟曾经有一个小道是我自己走过的。那些年我高考屡试不中,怕村子里的一些好心人问这问那。我一般都是周六回家向父母要一些粮米钞票,周日便从西大沟直接去火车站了,就好像是自己偷了人家的东西一样,内心忐忑不安。时间一长,西大沟就出现了一条若隐若无的近似于“马克思主义小道”,或者“邓小平小道”的“小道”。因为这条小道上有着自己的寂寞、忧伤,还有眼泪。一九九六年正月初四,我就是从这条小道,背着一个流浪的包裹,悄悄地去了火车站,然后又去了北疆的煤城,从此实现了一个农民到工人身份的彻底转变。
一个人再不可一世或者英明伟大,总有一些东西摈弃不掉,如影随形。一些人消失了,一些事物崩溃了,还有一些正在诞生和改变……即使是微小的琐事,或是卑微的人物也能够给我以最深刻的触动,正如“三秧子”或是“二十五”。从本质上说,我无论走得有多远,身在何处,我也是那座村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