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并且依然热爱她——罗曼·罗兰
黄牛老残
文 / 黄炳旭
清明方过,午夜的大板火车站站前广场吹过的风尚裹挟着几许寒意,失修的路灯随风摇曳着,不情愿地晃漾出一闪一闪的白光。光中一个四十左右岁的汉子一手举着电话,一手不停地用力挥动着,样子很像一个欲倒还倾着的晃动着的“方”字。月晦灯昏,出站的人也不少,尚离得很远,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老残。
我和老残相识十多个年头了。早前念书在兰州,而后工作在集宁,想回老家敖汉有南北线两条路,南线走张家口—北京—赤峰—敖汉,北线走集通线,一种方法直接到通辽,折返至奈曼回敖汉;另一种方法是在大板下火车,乘大巴或黑车到赤峰转敖汉。虽殊途同归,然繁简各异。市农两别、城乡差异,已是高铁纵横的年代,作为内蒙两个粮食主产区的赤峰尚且不值得为其修一条横贯南北的铁路线,导致南线和北线的第一种方法突出特点就是绕,南线更是过绕。忍听火车穿行太行山区接连不断的隧道传来的轰鸣,苦守北京北买票排队望不到头的长龙,翘望通辽发往奈曼班车的拖沓时钟……其中的不确定性和不舒适感着实是那样的煎熬。
人嘛,总应在煎熬中不得已反思,在反思中不自觉总结。常年的奔波让我发现交通工具的快慢比起交通路线的曲直是较为次要的因素,这点和混迹仕途好像是一个道理,就是尽量以目的地为参照走直线,没人在乎你在各种转弯和逆境中有过多少付出以及从中汲取了多少经验。在“尽量走直线”这一顿悟的指导下,中转大板进而南下赤峰就成了务实之选。对于这点微不足道的发现,自己竟是颇为自得,有时甚至会把它当做过来人的一点经验似的卖弄给初识的车友或单位新认的老乡,而老残就是跑这条线的“黄牛”。
彼此挥手确认后,他一瘸一拐地迎过来,虽然腿脚不灵便,还是一把抓住我的提包带接了过去。我好奇地问他怎么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广场,不像原来那样藏在绿化带或者躲进巷子里来接头了。他边走边解释道自去年已被“招安”了,以前行业的带头大哥也因拒受朝廷的诏令被运动给“扫”进去了,现在在“网约车”大军中服役,已属特定公司托管,有个微信小程序用以佐证“体制”身份,可以正大光明地拉客接客了,一切都在变好,只是每月上交的平台服务费需要好几百,着实有点贵,边说边摇了摇头。
两人走进广场东侧停车场,他打开车的后备箱后把提包放在一个硕大的横卧着的气罐上。我惊叹道:这得有两个煤气罐大吧!他摊手道:说句实在话,这年头跑车就是赚个烧油和烧气的差价,烧油就是烧钱,就是空跑——潇洒走一回, 92加满,吓到腿软,95加满,倾家荡产,再说气罐危险其实只是人的感觉,又说又叹了口气。能够出发的标准还是老样子,只有尽量坐满才有赚头。由于在站前只喊到了算我和另外一个相信了“上车就走”的抱着孩子的中年大姐这三个人,拥有七座车的他还需联系着去接分布在大板城区的散客。我曾问过他,火车站外其他“黄牛”帮着喊过来的或者城区里其他“黄牛”联系好的转送给他的客源是要出一定的“中介费”的,大约是车费的三分之一。
车子穿梭在午夜沉寂的的大街,车内坐着因觉察“受骗”而不停絮叨的大姐,语气从质疑、到抱怨、再到无奈。一路上老残始终陪着歉意的笑脸,不时瞅一眼车内后视镜试图缓解“谎言”带来的些许尴尬,没话找话东拉西扯一番,尽力想在有声的氛围中安抚住好不容易哄上车的大姐。“看,这山上有很多杏树,去年疫情时候不让出去,我跑到山上摘杏核,一夏摘了三百多呢!”他指着窗外一团黑黢黢的夜色说道。
半个多小时过后,经过七弯八拐,总算招来了各路好汉的入伙。三个赤峰人坐在一起就能产生出一种卯宴席的热闹,侃大山的、抽旱烟的、啃咸菜疙瘩的,声色味兼备,直着的、斜着的、仰着的,形意神俱全。老残这时脸上的笑容也终于由歉意改换为欢喜,高兴的像个提着六条红尾鲤鱼的钓客,满意且笃定地喊出了众人的心声:“出发!”这让人不由地想起了一句话:必然团结的两种组织,第一种是有共同的信仰,第二种是有共同的利益。对于归心似箭的旅客来说,目的地也算是一种利益吧。
道路渐窄、路灯渐稀,这是快驶出大板城区的迹象,车速却一时缓慢了下来。车灯打穿浓浓的夜色,在上书“精准脱贫、不漏一人”的一面水泥砌作的宣传墙旁停了下来,一位拄着黎杖的老太一手提着两个塑料袋蹒跚地从墙下迎了过来。老残打开车门踉跄地从光中迎了上去,两个颠簸的光影更像是生活与生计的不期而遇,艰辛和艰苦的的巧然会师。车外老太一声大喊:“墙下还有”,老残就又抱来了个篮球大小的坛子。
由于车子配备的气罐太大,本就空间不大的后备箱早已塞满,后座后上的几人也不得不把行李提了上来,所以安放老太的货物就交给了坐在副驾驶的我。她捎运的货物共有三样,一袋是赤峰特色标配食品咸菜疙瘩;一袋是羊角葱,也就是隔年葱,农间有言:“淹不死的白菜,冻不死的葱”,一年长成的葱秋天不起,因其节气感很强,经冬“休眠”待来年惊蛰时又能逢春而生,破土时长出两个羊角般的叶子而得名。至于这坛老太解释道这是自家制的酱,在市里的女儿一直得意这口。我把两个袋子放在脚边,不大不小、略显圆滚的小坛就只能抱着了。待安置妥当,老太又像遗落了什么,慌忙地敲着车玻璃,我按下车窗,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握起的拳头横过我的面前伸向老残,展开后攥在其中的是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钱。老残忙不迭推回:“哎,快拉倒吧!”明亮的灯光划过老太带满感谢的笑脸和凌乱稀疏的白发,车子再踏征程。
就这样,随着树树闪过、山山远去,窗外的月光,慢慢地坠下,大板渐行渐远。应该是常年跑车的缘故,一路上他用语迎合,切换自然,语速也快,话题也多,由四元一个的西红柿牵扯出经济的通胀,从母猪的产后护理到已做好了战斗准备普京,都不时能让压着衣服、踩着行李、抱着孩子或坛子的人一声附和:“可不咋地”,这让多付出了汽车票价面额百分之三十的“好汉们”得到了些许的安慰,多少也排遣着旅途中的单调和无聊。
老残的车是真的快,足以弥补国道较之高速的路况所产生的差距。赤峰越靠越近,开进城区已是晨光熹微,侧目发现,他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色的光,不时的咧笑像极了一株向日葵企迎来了一天的太阳。继而车又是走走停停,随之不知哪一个街角,亦或哪一个路口、又或哪一个站台会走下哪一个人。终于轮到自己说:“我已到站,有缘再见!”随着他一句:“有空常回来,需要打电话,车快话也多,社会你残哥。”一程旅途,就此分别,十年老友,再度珍重。山河远阔,人间星河!
俗世洪流,本没有那么多的闲暇时光用以煮雨、也没有那么多的恬淡岁月用以缝花,其中的个人能站得住脚已是千辛万苦。风里去,于人潮川流不息之处抹去滑过满眶的泪滴;雨里来,在烟火升腾喧闹之地掸落一身的尘埃。所谓的人间真实,不过是每一个平凡的个体在生存线上的搏命与挣扎,在用自己看似多样实则有且仅有的方式打发生活中每一个平常的日子,赚取养家糊口的每一分钱,为此他们沐风栉雨、风雨无阻,他们披星戴月、星月前程,在天灾人祸中闪转腾挪,在琐碎微薄中辗转奔波。
生活中真正的英雄,并非站在凌绝的高处,簇拥在肆漫的掌声与鲜花丛中。生活中真正的英雄脱胎于平凡的底层,徘徊在凉薄的尘世,放任命运的碾压、任由时代的操戈与岁月的打磨却依然拥有着尊重生命的振作,依然存在着活着的勇气,依然怀揣着美好生活的盼望。这些微小的点滴也许无力拍打时代的海岸,却也在民族历史的长河中波光粼粼,这些散乱的光斑也许无法直面太阳的光芒,却也在人性文明的苍穹里辉光熠熠……
黄牛老残,值得尊重。
作者简介:黄炳旭,男,笔名家家久,内蒙古敖汉人。喜欢文字,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