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葛学文局长赠书有一段时日了,一直没读,除了确实瞎忙,还有种不敢打开的心理。生怕扑面而来的是所谓官场文学、官员文字,是爱押仄声韵有浓重二人转味道的“老干体”,或义正辞严永远正确善用大词的“社论体”,或专事歌功颂德涂脂抹粉的“口红体”,或喜欢掉书袋“头巾气”的“迂腐体”;又或者一下子超拔到宇宙之外,以上帝之眼把具体人事看小乃至看无的“超人体”。更害怕一个大男人自伤自怜,浪漫柔软得一塌糊涂,笔下内容总是“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
说到现代诗,就不得不提鲁迅先生的《摩罗诗力说》。先生认为摩罗诗人的诗风“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诗人不能轻飘飘、软绵绵,整日轻描淡写、浅吟低唱,而要勇于打破“温柔敦厚”“思无邪”的传统框架,去催人奋发,影响读者。
“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
时代虽然已变,但许多东西从来没变。比如,“雅”,一直是那些“聪明的士大夫”“在血泊里寻出闲适来”,才带动了那么多人追求“超然”“恬淡”和“无为”;任凭外面风沙扑面、静默窒息,只管关门品茶、安静淡然。
幸好,葛局的诗歌不是这样。
《时间的物证》包括乡土诗、政治抒情诗、哲理诗和游记诗,从异乡的霍金到街角的鞋匠,从火烧云到煤油灯,可以说目之所遇、心之所思,皆来入诗。在诗里,实现了众生平等、万物有灵。几乎每首都直面现实,直指此在,直陈善恶,语言刚健分明又犀利深刻。
我比较喜欢这首《我天生不是写诗的料》:
我天生不是写诗的料
我是用石头砸土坷垃
诗人,则是拿火焰泼向泪水
要我说写诗就是教人不好好说话
把名词动词形容词,把心肝肺一股脑
砸进烂泥塘,长出来的不是莲
是诗歌
诗人无非两种:知名的,不知名的
诗无非两种:读得懂的,读不懂的
自传和注释有什么时候比一首诗还要长
这世上有的是月光和大海
诗,不是女人的花容月貌
也不是男人的万顷波涛
我知道,我爱上写诗纯属自讨苦吃
我的爱情轻易被一点阳光收买
我的愤怒,不过是砸向鲜花的石头
对汹涌的急流和风暴,我的牙齿一向绝缘
诗人需要一根钢铁的腰杆/而我没有,我只是一棵向日葵
我天生不是写诗的料
但并不妨碍我诗诗的时候,拍案而起
诗人以近似调侃实则鲜明的态度亮出了自己的抒情观,特别是3个“砸”字与收尾的“拍案而起”,决定了这首诗的力度和性格,几近于鲁迅先生倡导的“摩罗诗力”。所以才有了后面《底线》:
我本想说出真话
可脱口而出的全是谎言
因为我看见,有些人
被称作疯子
被封住嘴巴,割开喉管
甚至被枪敲破头颅
所以,我和大家一样
瞪着眼睛,胡说八道
这本诗集有4篇序——我第一次见一本书有如此之多的序,已经言尽诗人情感与诗歌内涵。对于不懂诗更不会写诗的我来说,在赞同之余还微有遗憾,那就诗歌情感表达上的过于完满。任何文学创作其实都是在营造公共空间,由作者和读者共享;当作者把空间占满,读者就无法真正踏入、参与和再创作。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余音袅袅,大片留白,读者才可尽情驰骋。
所以,抒情是危险的——你一开口,就有人评判;而且那人极有可能并不懂行。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去年敖汉下乡,会场好像设在新惠七中礼堂,会议快结束时,葛局匆匆上台总结。那时天色已暗,偏会场灯光不明,台上那硕大的电子屏便明亮至极,让坐在台上的他成了个漆黑剪影,形成一种奇怪的舞台效果。整个会场,谁都看不到别人的表情,只有他低沉的声音被扩大后回荡着。那一句句肺腑真言,因对家乡教育爱之切,忧之深,责之重,成为“砸”向人心的石头。
蝶不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