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传》读后感 -看哪,这人

那一刻,他转过身来,看着镜中那画过数十次的脸,依然“外貌粗鲁、紧张兮兮、躁动不安”,开始抽身出来审问这个“可怜的家伙”:你辜负了家人的期望,害死了父亲,剥削弟弟的金钱和健康,粉碎了南方画室的梦想,逼走了“漂亮朋友”……如此罪孽深重,该如何惩罚你呢?

与以前的绝食、睡地板、用棍棒抽打不同,他想到基督曾受的剑伤,左拉《梦》中人物砍下耳朵的残忍驱魔。于是,他拿起盥洗架上的剃刀,抓住罪人的一只耳朵,用力拉起耳廓,右臂绕过脸庞,朝这只令人厌恶的耳朵猛砍下去,虽然只是削掉一块肉,但鲜血喷涌而出。亦真亦幻中他拿绷带缠上耳朵,戴上能遮挡的毡帽,把那块肉包起,跑到妓院,让门卫把这个礼物送给他的朋友。

没错,这就是文森特·梵高。

这部《梵高传》近90万字、长达近900页。当年在西西弗书店翻阅时,就被它砖头般的厚重震住,没有带回家。今天终于读完,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次阅读长征,几乎等于看了100次画展,读了1000封书信集,参观了1个艺术馆,学习了1个时代的艺术史,解密了1个家族的悲剧史,近观了1个艺术家的短暂丰富而又奇诡的一生。

这是一个袪魅的过程。

以前总以为文森特是天才,生不逢时、贫困潦倒,是悲剧英雄,是时代先驱;读完后才知道,他还是一个躁郁症病人,吸烟酗酒嫖妓的堕落者,被家人驱逐的流浪汉,能把所有事情搞砸的生活无能者,到死前都满怀负疚的忏悔者。居住在艺术殿堂里的画家可亲可敬,如果住在隔壁,大概我们也会像他“黄房子”的邻居一样,集体签名请警察送他进疯人院。

本书有毕业于哈佛大学法学院的作者2人,翻译团队9人,历时10年,注释上万条,以致不得不建个时时更新的网站——否则这将是本无尽之书。

但,文森特值得。他用37岁的人生测出了艺术的高度和苦难的深度。

被贴上魔咒的家族

文森特出生于牧师之家,他继承了母亲阅读、写作、绘画的天赋,曾被家人寄予厚望。但学业无成、画廊工作失败、做传教士不受欢迎、致力画画却毫无市场,一直在遭受生活的重锤,进而被视为“家庭的劫难”。而弟弟提奥接替他的画廊工作后,春风得意,既赡养家庭又供养哥哥,被家人宠爱和祝福。对比鲜明的文森特不断经受失败、贫穷、病痛、内疚、孤独,还有所谓的性丑闻,因父亲死导致的宗教怀疑,直至“漂亮朋友”高更离开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开始出入精神病院。在这期间,母亲对他不闻不问,认为他的艺术“荒谬可笑”,另外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也相当疏远,以至于他的葬礼上,家庭成员只有提奥出席。

文森特一生都在给弟弟写信,有时甚至一天一封,“我亲爱的提奥”。他谈所处环境、艺术理解、狂热幻想,更多的还是要钱,雇佣模特、租赁画室、购买画材、支付旅费、出入妓院、买衣服、买家具、甚至装修整个房子——阿尔的黄房子。他把自己设定为即将成功、暂时需要弟弟供养的画家,为此撒谎,狡辩,甚至以参军、自杀来要挟。他担心弟弟结婚会抛弃自己,公然建议提奥“跟那姑娘上床”就行了,别娶她。“毕竟,这在北方是常规做法。”他阴阳怪气地意指提奥有众多情妇,还大肆诋毁婚姻,称它不过是出于体面而不得已为之的事情——其功能是取得“社会地位”和履行尽孝的义务,与爱情毫无关系。同时又幻想弟弟结婚后,可以三人同住,她不过是加入他们的艺术工作。

至于自己,他发誓终身不婚,“如果不用孤独终老,对我来说当然最好不过。”“但是我宁愿一辈子都住在病房里,也不愿另一条生命为我牺牲。”现实是残酷的,他画得越多越是无法卖出,越是清醒越是沉浸在愧疚的绝望与痛苦之中。

他预言式地写道,“你尽你的本分,我也尽我的本分……也许我们会在路的尽头再次相遇。”

文森特死后,提奥果然步了后尘。他同样愧疚绝望, 同样梅毒复发,同样情绪在“兴高采烈”和“心灰意冷”中反复摇摆,同样进了精神病院,最后在疯癫中死掉。

很明显,梵高家族有精神病基因。

在提奥死后十个月,妹妹利兹嫁给了她丧偶的老板。其实五年前,利兹已经为这位丈夫秘密生下孩子,遗弃给一个农夫家庭,为此至死生活在愧疚中。弟弟科尔有过一次短暂不幸的婚姻,在一次热病发作时开枪自杀,年仅32岁。两年后,妹妹惠尔住进精神病院里,此后40年间几乎一言不发,需要强制喂食,几次自杀未遂。连文森特在海牙时的妓女情人,后来也跳下运河溺亡,履行了她当年对文森特许下的誓言:是的,我确实是个妓女,而我唯一的归宿就是淹死自己。只有母亲信仰坚定,相信全知全能的神,承受了一切苦难,活到老年病逝。

1904年,提奥的妻子乔再嫁,并再次成为寡妇。在提奥死后近25年后,文森特书信首次出版并大卖,使世界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乔将提奥的尸骨迁葬在文森特墓旁,安放了一对相同的墓碑,刻有相同的铭文:

文森特·梵高长眠于此

提奥多洛斯·梵高长眠于此

文森特与弟弟终于在石楠丛生的荒野上团聚了。

被整个时代厌弃的绘画

文森特在绘画上并不是我们想象的天才,对喜欢的大师更是无数遍临摹、放大、再创造,但喷薄的激情与想象让他只能做自己。

做传教士时,他画那些底层的劳动者,把他们视为基督教徒中的英雄。他劝他们不要反抗,而是要庆贺自己的苦难——“为享有苦难而欣喜”。他寻找一种“比纯黑更强烈的、更深的色调”,想表达如同“某种同音乐一样能够抚慰人心的东西……某种永恒的东西”,即圣徒般的悲悯。这个时期的作品以《吃土豆的人》为代表,有种粗糙感,苦而不自知,甚至沉溺于苦。后来画的男人女人,裸体的孕妇,都被身心双重的痛苦压迫着,有着深深淹没的沉重,悲伤,隐忍,处于崩溃边缘。他在给提奥的信中写道,“这里黑色的大地像是会吞噬人肉一样,每天孤苦的人排着队去上班,然后进入地下,然后大地再把那种没有半消化的生命再吐出来,他们再怀着绝望回到家里。这些人好像没有精神生活,他们没有悲欢,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样走来走去。”他请穷人当模特,喝咖啡,给他们钱,但还是不受欢迎,觉得他是个怪人。

作为艺术经纪人,提奥深知市场需要什么,那种明亮的、小资的、含情脉脉的、甜兮兮的作品才能卖出高价。文森特不屑地将这一风格斥为“流行的无能”,他说“我每天越发地讨厌那些满图都是光亮的画作。”

当他来巴黎与弟弟同住后,忽然大转弯,每幅画都以丰富的色调、戏剧性的光线、幽暗的背景以及浓墨重彩的颜料画出。

他说,“我信仰色彩。”如果提奥和其他画家认为他的画色彩过于鲜亮,他就会让它们变得更亮。他画的野花需要一种比颜料管里的黄色更黄的色彩——一种粗糙的、明亮的、“野蛮的”黄。他向调色板搜寻恰到好处的绿色,让它变得响亮,或者诉诸一种深层的补色,使它发出爆裂的声音。他说,他的目标是要“安排好色彩,令它们颤动起来”。

开始画油画时,他宣称“要画得像闪电一样快”,而且“要赋予画笔更多的活力”。他坚持说,唯一“健康的、有男子气概的”、将颜料涂抹在画布上的方法,就是“毫不犹豫地直接往画布上泼溅”。他将他的绘画风格与当地农民狼吞虎咽地喝鱼肉汤的作风相比,声称画得越快,结果越好。他称自己为一个“受到某种精神上的贪婪驱使”的人,看不起那些“和颜悦色、安安静静地画出来的画”。“永远要向前冲。”他大声辩护道。

他曾经的模特轻步兵上尉米勒回忆说,“一幅好画要靠引诱而得,可梵高却强奸它。”

另一个目击者描述了文森特是如何以颜料和语言攻击画布的——他喃喃自语或唾沫横飞,他花言巧语或甜言蜜语,他恃强凌弱或求全责备,同时快速地挥动着画笔,把各种颜色涂抹上去。

他第一次进入艺术学院学习绘画,那疯狂作画的速度就像“一枚炸弹”,把老师和同学惊呆了。他画了一张又一张,却从不修改一笔,如果不满意,就撕碎或直接扔到背后。对着美丽的希腊女神维纳斯石膏像,他却画成健壮的佛兰芒妇女。当老师气愤地给他修改时,文森特毫不示弱地大喊大叫:“很明显,对年轻女人是什么摸样,你根本一窍不通,真该死!女人就该有臀部,有屁股,还有骨盆,这样她才能怀孩子!”

这段短暂的求学经历,可以看作他对当时画坛的一次冒犯——文森特宛如一头公牛冲进瓷器店——结果只能被学院派驱逐,再次失败。

文森特的自学相当广泛,包括荷兰浪漫派、法国东方派、瑞士风景派、比利时乡村画家、英国前拉斐尔派、海牙风格派、新兴的巴比松画派、沙龙新宠,他近乎狂热地热爱并学习,而画家中他最欣赏米勒。后来又受到印象派、日本浮世绘以及插画的影响,通过影线和点彩来捕捉事物的轮廓和肌理,以点画的密度和方向来控制形式。

“他尝试了各种大小和形状:从砖块似的矩形到逗号般的点子,再到如苍蝇的小色点,他以各种方式来安排它们:干净的平行线、交叉的编织线,以及精神变化的图案。有时候它们是风景的轮廓;有时候它们呈放射状向外扩展;有时候它们以相同的方向横扫画布,仿佛遭到一阵莫名的狂风吹拂。他用紧凑、重叠的点子,用复杂的色彩,用一束束松散的、格子状的颜料分别来处理它们。他的点子积聚成块、成丛,规则地填满了大块的区域,或是像疯狂的蜂群那样密密麻麻地撒满画布”。

圣保罗病院休养阶段是他创作的高产期,精神病带来的幻觉使他对色彩有了更高的敏感度,画出了旷世杰作《星夜》:紫罗兰色、赭石色,曲线流动的山顶、扭动的丝柏树,繁星汇聚的星光、明亮的月亮,共同形成强烈而神秘的动感,犹如神在宇宙之外看到的情景。提奥曾说:“很多画家疯了以后才开始创作出真正的艺术,天才沿着神秘的轨迹成长。”的确,文森特艺术的爆发期与他的精神疾病同步,无论是星夜、丝柏、向日葵还是麦田,都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震荡与扭动,似乎有神秘力量正在裹挟并改变着这一切,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只可惜他的全部计划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再有创意的画也没有人买。他把原因归咎于吝啬的买家、不懂行情的画商、低迷的市场,或是整体上在走下坡路的现代艺术。“如果他们能展出更多更优秀的作品,”他抱怨道,“更多的作品也就可以卖出……价格、公众,一切都需要革新。”他写信给贝尔纳说,“最优美的画作就是当你躺在床上,抽着烟斗时想到的画,也是你永远也不会画的画!”

在最后的几个月里,他画过两棵蓝天下的桃树,在春天绽出满枝繁花,一树微粉,一树雪白。那像对未来的昭告:肉体可以死亡,艺术永远绽放。

被所有人嫌弃的一生

文森特做过画商、教师、传教士、书店职员等工作,因性格古怪、孤僻离群、易怒好斗,不仅没法养活自己,几乎得罪了所合作者。可以说一个朋友也没有,包括刚开始教他作画的莫夫,后来做过室友的高更。

关于爱情,他“拯救”过妓女西恩、追求过守寡表姐和咖啡馆老板娘,每个都是一败涂地。为了雇佣模特和纾解性焦虑,以及抵抗孤独和渴望母爱,文森特承认对“这些该死的坠入风尘的女人”有兴趣,出于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和交谈的需要,对她们有一种“特殊的怜爱”,结果染上梅毒。

后来他疯疯癫癫,花钱也雇不到模特。虽然正是30多的盛年,已经ED,脱发,掉牙,肠胃虚弱,失眠,消瘦,不得不依赖大量烟酒刺激。

至于同性朋友,他往往从崇拜开始,倾其所有示好,可过不了几天就善辩好斗,意气用事,不欢而散。

这里必须要提另一位被捧上圣殿的画家高更,也是他的唯一室友。作者打破了毛姆笔下那个艺术殉道士形象,什么放弃六便士选择月亮,不过善于造势、精于追求名利而已。

高更因股市大崩盘丢掉了股票经纪人工作,抛妻弃儿,踏进艺术市场,想要出人头地,“像一个妓女那样寻找市场,却找不到一个恩主”。他决定标新立异,从印象主义转向象征主义,并起草了野心勃勃的宣言——“一种灵性的、谜一样的、神秘的和暗示的艺术”,打起了新领袖塞尚的旗帜,精心制订了取悦新艺术的系列计划。他留起长发,穿上歌剧风格的华服,酝酿谣言,自吹有印第安人血统,在年轻画家面前扮演大师角色,还通过引诱追随者年仅17岁的妹妹来强化自己原始野蛮的特征。

恰在此时,文森特兄弟启动了“黄房子”计划,邀请高更前来实践新艺术,由提奥代理二人画作。很快,文森特和高更两个人便矛盾激发。从画风、画法、用色、艺术理解到生活习惯截然不同,高更鄙夷蔑视梵高崇拜的每一位大师,对其“过于浅薄幼稚”的画作更是嗤之以鼻。高更善于权威式的坚持、精通时髦话语、法语出众,让文森特的反驳苍白无力。更何况文森特虽然画得又快又多,依然一幅没有卖出,而高更的画作大受欢迎。文森特有过短暂的屈服,很快又变成强烈的攻击,二人分道扬镳。

文森特画过《高更的椅子》,来悲悼现代艺术家失落的勇气和方向。他说,“我想画的是‘那个空空的位置’,那个缺席的人。”高更则画了正在画向日葵的文森特,神情呆滞,动作神经,颇多讥讽。“割耳”事件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包括文森特的葬礼。

文森特从精神病院又回到村庄,就成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疯子了。强烈的孤独感让他接受了一些顽劣孩子的恶作剧,包括给他的画笔抹辣椒,把盐放进咖啡,把蛇放进颜料盒,故意扔色情,起绰号,直到最后被枪击误伤至死,他也只说是自己想自杀。

曾经,文森特一旦觉得弟弟的爱变少,就会发出绝望的威胁,“如果我没有了你的友谊,我会被无情地逼得自杀。”“我是一个懦夫,最后一定会自杀而亡。”曾经,在阿尔的医院,当“恐惧感”和“对生活的憎恨”吞没他的时候,他也会写,“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忍受这些痛苦烦恼。”

然而,尽管他欢迎死亡的到来,还是不敢亲自去实践,“我试图苏醒过来,”他写道,“就像那些打算自杀的人却挣扎着游向岸边,因为他发现水太冷了。”

“我不会特意寻死,不过一旦死亡降临,我也不会逃避。”被痛苦折磨两天后,他终于在弟弟的怀里安息了。

人们必须明白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子子孙孙必须尊敬他纪念他,全世界“都要因为他过早离开我们而哀痛不绝”。

提奥做到了。

让我们感谢文森特曾来过,尽管这世间待他如约伯,他还是留下了近千幅杰作,散发着贫穷破败、侮辱损害与高贵静穆、永远创新的梵高味道。那是一种笨拙的、疯狂的、带血的伟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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