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 徒 生 涯 的 春 与 秋
文/彭素君(湖北)
01
月儿和姐坐在一辆解放牌汽车上,远远望去就象一条由浓到浅的淡黄色灰团,在公路上飞快地翻卷着。沿途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和一片连着一片的菜地,坑坑洼洼的公路两旁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一闪而过的小街,扭扭斜斜相互支撑的农舍。
骄阳和灰尘一直包裹着她俩,刚从农村归来,本就黝黑的脸上又朦上尘土的黄,更显得憔悴了。
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1971年5月28日上午,对她俩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头昏脑胀地被带到一个叫林家咀的地方,石油仪表厂就在这里。
接待姐俩的是厂劳资科的科长,一个年近五十,瘦瘦的中年男子。不高的个子微微的有些驼背,精瘦的脸上一对八字眉,镜片后那双不大的眼睛看似有些迷糊,但一闪而过的目光让你觉得入骨三分。 他接过油田指挥部的介绍信,简扼地交待了一些具体事宜,便带着她们到一连找董连长。油田当时属军管单位,所有厂处都按部队团、营、连建制。本是车间主任,在这里称为连长。
一连是机加工车间,车、钳、铣、刨、磨一应俱全.月儿和姐分别按排在车工一、二班。
一班班长四川人姓杨,大略一米七二的个头,四十岁左右,一张略瘦的方脸盘上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六一年由部队集体转业到大庆油田,也算是个老大庆人了。
听说月儿也是四川人,非常高兴,于是叠叠不休地说开了:这个厂是由大庆迁来江汉油田参加会战的,全厂职工不过两百来人。为适应当时的政治需要,建在远离油田这个叫“林家咀”的小山包上。现主要生产车间已开始生产,但职工的生话设施却并不完善,拖家带口的,几代同住在原单位留下几栋存旧的土坯墙的平房里。而单身职工特别是学徒工,只要能遮风挡雨,管它是芦蓆棚铁皮房,都挤得滿滿的。
班长边说边把她带到了宿舍,一个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室内有五六张床,一个悬挂在屋顶的电风扇,个高的人伸手就能抓往。昨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水从板墙与地面那大大小小的缝隙里倒贯进来,床下地上一滩滩雨水还未消迹,虽差几天才六月,但一层薄板已难档住太阳的直射,加上地上蒸发的水气,一推开门,一股潮呼呼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月儿把简单的行理,一卷蓆子、一床四斤重的薄被和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木箱,放在一张对着门的铁皮床上。便又随班长到库房领取劳保用品:工皮鞋、工帽、工衣、背带裤和手套 。看着这一切,月儿偷偷地笑了,悄悄地掐了一下胳膊。
“哟!好疼,真的!我真的当上石油工人了!”要不是班长在身边,她会一蹦三尺高。
车间工人实行两班制,早上七点半上班,下午三点半是白班和中班交接班时间。白班的班会在交接班后进行,大家各自找块砖头,围坐在相邻一栋还未完工的工房里,月儿找了个挨墙角的地方坐下。
班长把白班的工作简要地总结了一下,转身看了下月儿。
“这位是今天来的新同事月儿,大家欢迎!”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月儿的脸刷的一下胀得通红。
“大家都说几句吧!表示一下。”班长又添了一句。
同事们例行公事般人人都发了言,眼光齐唰唰地看着她。月儿平时并不善于在正规的场合讲话,尤其是在一个新的环境,面对一群陌生人,就更是无语,她紧张得浑身冒汗嗓子发干。
“随便讲两句吧!今后大家就是一个班的同事了,讲得好坏没关系的。”班长一个劲地鼓励着。看大家急着下班的样,特别是班长那架势,不表态是很难过关了。
“今后我……好好向大……大家学习。”磕磕巴巴的声音里还带着颤抖,头越来越低紧靠在两腿间,没出息的泪花在眼框里直打转,象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行了,班长散会吧!别为难她了。”班里年纪最大的老李师傅替她解了围。
当天晚上,班长把工装穿戴整齐的月儿领进车间,带到车间前角,紧挨沙轮机房不远的一台缝纫机大小的机床旁。只见一位年轻女子,中等个身材稍为丰满,几缕短发从工帽边沿露出,这时的她正埋头紧握着车床手柄,眼神专注地盯着卡盘上米粒大小的工件。
“月儿,这是你赵师傅,今后你就跟她好好学吧!”
见班长领着一个瘦小的姑娘站在眼前,赵师傅忙停下车床,略长的圆脸上微翘的鼻头,怱闪匆闪一对不大的眼睛。
“师傅好!”月儿垂下眼帘小声说到。
“哈哈哈!来了。”瞧那和善的双眼一笑如弯月一般,顿时让月儿紧紧绷着的心轻松下来。
她的学徒生涯也从此开始了……
02
第一天上班什么都不会,只好隔着车床站在师傅对面,拿着油刷不停的给车刀与飞速旋转的零件加油,防止温度过高把刀具烧坏。加油一一这看似简单的活,七、八个小时下来,胳膊酸疼得抬不起来,两条腿好象灌了鉛一样沉,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就再也不想动弹了。
轮着上白班了,照样站在车床旁加油,听师傅讲操作规程。不知班长什么时候走到机床旁:
“月儿,去车间办公室领工资,就等你了。”说完转身离去。她一下蒙了,是不是搞错了,才来没几天就发工资?心里觉得不踏实没敢动。
“去呀!还站着干吗?我们都领过了。”师傅抬头见她还楞在那儿,笑着又催促了一句,她才磨磨蹭蹭地向车间办公室走去,站在门边见办事员伏在桌上忙着什么,她犹豫地停住了。
“月儿吧?进来呀!来,在这儿签字。”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看月儿,并用手指指桌上一张“1971年6月职工工资发放表”,在月儿那一栏小格里写着32.5元。
“在这儿签字?”心里怦怦跳着,抬头傻傻地望着她问道。
“嗯!”
“32.5元?”
“嫌少?”办事员微笑着。
“没,没有,谢谢!”签过姓名从她手里接过钱袋,转身跑出办公室。这是我的工资,我也有工资了,而且这么多!我知道重庆学徒工的工资一月才18元,我爸工作几十年一月也才七十元,还是医院工资拿得最高的。而我才工作几天。晚上,月儿躺在床上,奋兴的翻来覆去地想着。
因下乡时自作主张,成了学校首批下乡知青。原想接姐俩回乡下老家落户的小叔,气得铁青着脸立马走了。想到要到偏远贫瘠的乡村,二姐愁着脸,全家没一个人给她好脸色看。
在临离家时,妈妈特地当着月儿及家人的面说:“你们马上就要走了,在乡下要听姐的话。”妈边说边擦着眼泪。
“月儿胆子太大了,还不知今后会闯下什么祸来。”
自知理亏的她什么也没说,心里只盼着早点离开家。
每月家里寄来的五元钱都由姐保管,在乡下一年多时间里,她身上没装过一分钱。
第二年的春节回家过完元宵节,临走时妈悄悄把月儿叫到一边,在她裤兜里塞了十元钱。
“拿好别丢了,想吃点啥就去买,别让妈担心。”
“嗯。”
“记住了啊!”妈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遍。
“知道了。”就这十元钱,在月儿口袋里静静地搁了一年。七一年春节回家,她把折得好好的十元钱,又还给妈妈时。妈用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泪水在眼圈里转。
“唉!你这孩子……”
现在我有工资了而且还这么多,心里盘算着先存上十元,一月伙食费和必须花的零用钱十元……这还有剩余的钱,我要在星期天上镇里去玩时,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受人管了。想着想着,高兴得在床上连翻了几个跟斗。
“啥事!高兴成这样,别翻下床了唉!”邻床的小刘嚷嚷了起来。
“今天领工资了呗。”一旁的小尹说,宿舍的人全笑了。
沙洋镇地处汉江边上,离厂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星期天跟随同室的同事,乘坐厂里接送职工的解放车到镇上玩。一进镇子口公路便分成两条道,一条通向汉江码头,另一条串过正街奔向远方。
刚进入六月,天气已很炎热了。泥土修筑的公路被太阳一烤再经来往汽车的碾压,路面的表层已如用细箩筛过的粉末。一脚下去灰尘立刻埋到脚背,汽车一过便掀起巨浪般土黄色的粉尘,把太阳都埋没了。等尘烟还未散尽,又一辆汽车来了,让整个镇子都包裹在了朦朦胧胧的尘雾里。这也让来来往往的人们,个个灰头土脸好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被灰尘填满。如果遇上下雨天就更糟,厚厚的尘土被雨水搅拌成了黏黏的泥浆,让你寸步难行。
说是镇,实际上就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来回不用半小时便逛了个遍。一进镇口公路右边有一小旅社,对面是一天只有几班车的长途汽车站,寥寥可数几位旅客,懒散地或坐或半靠在残缺不全的长条椅上,等候着那摇摇晃晃,被灰尘盖住眉眼的公交车进站。往下走镇中一个不大的百货商店,两个服务员无精打彩的靠在柜台上,无聊地望着街上稀稀拉拉的人们。再往下便见一间蒼蝇乱飞的飯店,一挑夫模样之人,箩筐扁担靠在店门墙边,打着赤膊坐在靠门的长条凳上,一只脚踏在板凳另一头,一碟小菜一大碗糙米饭,呼啦呼啦大声叭叽着嘴巴,额头上的汗珠子直滚落碗里,脖子上青胫一阵阵直冒。月儿收回视线环顾四周,剩下的便是立在公路两边,高高矮矮歪歪扭扭破烂不堪的民房。
转了几圈也没啥可买,不甘心的她买了一大包不要票的杂粮餅干,用了不到两元钱便随车回厂。在车上回头远望,整个小镇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模模糊糊倒还有几分模样。
03
师傅只比她大四、五岁, 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干活干净利索, 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铁屑四处飞溅,转眼一个米粒大小的零件便好了,看师傅干活成了一种享受。一下便喜欢上这小小的车床,也爱上了车工这门手艺。
要当个好车工并不是月儿想的那么简单,首先要熟习车床,其次学会看图纸,每一个工件的工艺流程,最重要的是要会根据零件的形状,在小沙轮上磨出相应的刀具来。在休息的时间里,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沙轮机房练磨刀,刚开始由于掌控不好握刀力度,手指常会让沙轮擦掉一层皮,旧伤没好新的又添上。平时上班时,多听多思索师傅讲的每一句话,看师傅在加工时的每一道工艺流程,用心记下。睡觉前翻翻技术员讲课时的笔记,学会看图纸,什么左视图、右视图、俯视图等等等等。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师傅的耐心指导下,对车床也慢慢地熟习起来,几月后,在师傅的指导下基本可独立顶岗了。厂里生产的是井下仪表,加工的每一个零件,精度都要求极高,每完成一道工序,都得用千分尺来检测。
缝纫机大小的床子上,加工零件大的不过一颗小螺丝钉,小的只有半颗米粒大小。上下工差不能超过半根头发丝(一般人的一根头发都不止二,三道(“道”是指千分尺上的刻度而言)。一次一批零件数量多,精度要求高而时间又很紧。
月儿这人从小干活利索但粗心马虎,按规定时间很快完成。心里正得意呢,不料师傅一个个检查后有一小半要反工,就因在某道工序上有半道之差。
“就半道?值得这么认真吗?”
师傅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月儿,你别小看这半道,它可能会造成仪表失灵,对井下油层判断失误,给井队工人的工作造成多大影响,知道吗?”本该下班接孩子的她陪着月儿,一直把所需反工的零件全部反修完成后才离去。
望着师傅匆忙离去的背影,她突然间觉得自已似乎差点什么,什么呢?楞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一天,车间董主任急怱怱走来,七八根长短不一,直径在5厘米粗细的铁条往工具柜上一放,递给师傅一张图纸:“小赵,其他的活先放放,把这螺丝钉赶出来,上面急等着用。”这本是620车床干的活,花生米大小的平头螺丝钉,看似一颗简单的螺丝钉,但工艺复杂不太好干,前面就已报废了不少。眼看工期快到,还没干完一半。主任急了,把原负责加工此件的师傅狠狠地克了一顿。这位性格泼辣白净漂亮的年轻师傅放出狠话:“谁要一天能干二十个,我用手心当锅煮饭给她吃。”这话传到师傅耳里,让她很为难,一是接了这活怕影响同事间的关系,二是又真怕咱干不好。
“主任,这不太好吧?我们这床子……”不等师傅说完,连长又发话:
“小赵,你孩子小,如果忙就让月儿干吧!我就不信这个邪。”他转身就走,说这话是为打消师傅的顾虑,对方也不好与一个学徒计较吧。想想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只能给你们五天时间,一定要完成。”五天!两百多颗螺丝钉,能完吗?我们忙开了,磨换刀具准备攻扣模具。师傅站在床子对面,一边忙着给车刀加油降温,一边又反复叮嘱加工工序。月儿不敢有丝毫怠慢,双眼盯着飞转的工件,心怕有半点差池。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第一个第二个接二连三的失败。不是刀具刚挨着卡盘上飞转的钢条,它一下变形打坏了刀具,就是攻丝扣时稍一用力,让零件断成了两截。问题出在那里?我盲然地望着师傅不知所措。
“没事,再重来。在转盘上夾钢条时不要伸出太长,够一个半螺丝钉的长度就好。切丝扣槽子时,深度调浅两道,攻扣时把握好尾座力度,打倒车时快点。”师傅指点着,我慢慢也摸出点门道,第一个班只干出几个。随后越来越顺,攻扣、用标准螺帽试扣,不得有一丝松动。等粗坯完工,再用细沙布包裹着丝扣,轻轻夾在转盘上,将螺丝钉另一端端面按尺寸长短车平,倒出45度0.5毫米宽的棱角,用细沙布抛光,师傅就站一旁,象检验工一样,对每个螺钉细细检查,发现一道工序不合格,立马让返工。师徒二人每天一上班就象粘在车床上,中午我一放下饭碗就赶到车间。等八个小时站下来,双腿浮肿僵硬打弯都困难。这样连干了四天,两百颗螺丝钉保质保量完工了。
望着一颗颗闪闪发亮的镙丝钉,月儿轻轻地吐了口气。
04
一晃到九月初,为准备庆国庆的文艺晚会,厂里临时从各車间抽出二十多人,组成了厂文艺宣传队,月儿成了宣传队中的一员 。
月儿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除上班与师傅交流外,平时她不爱讲话,每天在宿舍、车间、食堂三点一线上往返。食堂饭菜难见油星,室友们常为此发愁难以下咽,她却顿顿四俩米饭分分钟下肚。走路时常一步三跳嘴里还不时哼着小调,可见心情之好。只一件事让她感到为难,就是每个星期天晚上车间的批判大会。班长要求大家积极发言,她最怕写批判稿,上学时因不喜欢上语文课,每次考试都在七十分左右。本来基础就没打好,肚里空空如也一包枯草,翻肠倒肚就那几句话,自己都看不下去。想想只好找姐去,姐是写这类文章的好手,人家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人又长得顺溜,刚到车间不到一月就调厂财务科去了。找她把她的稿子抄下来,反正都是批林批孔内容也差不多。但发言又成了问题,批判会在车间左右两排车床中宽宽的过道上举行,车、钳、铣、铇、磨每班整齐有序地坐在小凳上,屋顶挂着的大灯让整个车间亮如白昼。连长把一星期的工作简结完毕,指导员一声令下:
“批判大会现在开始!”话音未落往往就有几人同时站起,那就比谁的嗓门大了。月儿通常会坐在队伍最后,从不主动站起来发言。班长发現后就故意按排她坐在中间,前后都是发言积极的小陈和小王。为了让班里每个学徒工人都能发上言,不知哪个聪明豆想了个办法,来个接龙发言。次次由东北人小张打头阵,她声高噪子亮反应快,经常会在第一时间抢到发言权。大家在批判稿最后都会留上一句或几句话,如:“我们一定……”后面的人立马站起来:“将革命进行到底!”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别的班根本无法插进来,不料竟会在月儿这里出问题。该轮她上了,坐后面的小王拽拽她的衣角。
“快上!”这让她心里紧张得双腿发抖,涨红了脸忙站起来,接上前面发言人留下的几句后,念起自己写的批判稿。因是怱怱忙忙抄姐的,字写得又象鸡爪,每个字都相互牵连着,你扯我的胳膊我又拽着他的腿,念着念着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写的字了。一个停顿,立马让别的班抢了去,她只好尴尬地坐下。为此,背地里没少挨同事们埋怨。
这次进宣传队也纯属偶然,那还是刚到厂不到一月,连里从各班抽出部分年轻人,利用星期日休息时间,到厂附近的生产小队帮着抢收麦子。
天气虽热但大家都撒着欢的干,在厂里呆久了,换一种方式反有一种新鲜感。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大家你追我赶谁也不甘落后,一会割倒一大片。真应了那句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休息啦!”带队的杨班长招呼着,大家随意坐在麦杆上,地梗边,稀稀拉拉围坐成了一个大圈。
“干了快两个钟头了,表现都很不错啊。现在休息一会。”他看了看随地而坐的这群年轻人。
“下面请那个会唱会跳的同志,给大家表演个节目怎么样?”原本嘻嘻哈哈的人们静了下来,低着头谁也不吱声了。月儿背着人群坐在圈外,呆呆的望着远方,割麦子对于刚从农村出来的她,一点也不感到兴奋。此时不知在想什么,显得有些莫落。
“杨班长,让我妹妹给大家跳个舞。”月儿姐姐的声音。人们楞住了,这个平时连话都不爱说,黑黑瘦瘦巴掌大的小脸,整天穿着肥大的工服越发显得矮小,她会跳舞?但瞬间班长的掌声带响了一片,掌声中有鼓励也有……这些她全然不知,背靠她而坐的小刘用肩拱拱她。
“月儿,叫你呢!”她不知所措地转过身,掌声还在响着。
“跳一个,跳一个。”喊声整齐得象出至一个人之口。
她踌躇了一会慢慢站了起来,红着脸在各种眼神的注视下走进圈中。当大家的歌声响起,她瞬间象变了个人似的,舒展地张开修长的双臂。
“天上的北斗星最明亮……”那轻巧的舞步在田野上旋转开了,因这一跳拉近了她与同事们的关系,因这一跳也成了厂宣传队的一员。
“十一”晚会很成功,小礼堂里被人们挤得满滿的。时不时爆发出陣陣掌声欢笑声。舞台上的月儿场场不拉,舞步跳得那么欢快那么轻盈。这才是真正的月儿,能给大家带来欢笑的月儿。
七十年代初没电视可看,更没手机可玩。厂里虽然每个星期也利用一二个晚上,让技术员给青工们上课,讲讲有关技术方面的基础知识。但一到天黑上白班的年青人就三三两两,在这孤岛一样的厂区公路上来回闲逛。而厂里唯一的文化生活,也就是盼油田指挥部的电映队。每半月或一月来厂放一埸露天电影。虽然总是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和几部样板戏,但就这也百看不厌。家属孩子们早早就在篮球场上摆上了石头,砖头以示属于自己的地盘。有次因倒换片子,看了一大半剩下两盘带子没送到,谁也不愿离开直等到十二点。看完都已转钟一点了,其实也就是看了无数遍的《杜娟山》 。
“喂,听说没有,镇电影院正在上演朝鲜片,叫《卖花姑娘》。
“听说了,可好看了,油田那边因为看这片时人群拥挤,还踩伤了好多人哦!”
“真的?”人们相互传着。月儿和几个同伴约好,下班后一起步行到沙洋镇去看,这可是要一个小时的路程,但对于她们来说这不是个事。后因要去看的人太多,厂里又怕因此出亊,专门派了车来回接送。
“月儿,你那么多情善感,要多拿几条手绢哟!”同班的小陈戏言道,因说故事情节太悲惨,几条手绢都不够用。但真等电影结束后,月儿一滴眼泪都没流,朋友倒哭得稀里哗啦。
“还没我们在农村演的忆苦剧惨。”她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敢说,怕别人说没有阶级感情,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感。
05
国庆放假两天无处可去,正靠在床头看书。
“月儿,你师傅让你上她家去。”是小曹的喊声。赶到师傅家,夫妻俩正忙碌着,师傅爱人用力地揉着一大盆面,师傅在案板上切菜剁肉。两岁多的儿子亮亮拿根小棍当枪,在不大的房子里颠来跑去地玩着。
“阿姨抱抱。”一见月儿,他一下扑过来。
“哟,好重哦!又长高了!”
“下来下来,阿姨抱不动。”师傅忙把亮亮接过去放地上。
“自已玩去。”轻轻拍了拍儿子胖嘟嘟的小屁股。
师傅的爱人姓高,但个不高,算中等吧,长得壮实圆圆的脸上喜眉笑眼。是车工二班的班长。一手精湛的车工技术,车间最大的630车床在他手里,玩得溜溜得转。小手臂粗细的钢材打孔,挑螺纹丝扣倒角,挖内孔等等,什么难活到他手里都干得干净利索,在班里威信很高人人都服他。
“月儿来了!”高班长笑呵呵地打着招呼,要不是嘴上留了几根小胡茬,真看不出已是当爹的人了。
“师傅叫我有事吗?”
“咱今天包饺子,你还没吃过吧?”师傅说。
“嗯,但在电影《白毛女》里看过,象月亮一样弯弯的。”她在空中比划着,让夫妻俩一阵大笑。
“月儿你说话还挺逗。”
“真的,不骗你们,想着都好吃,看喜儿过年因要包饺子,都高兴得一跳老高。”
“那你一会多吃点。”
“那是一定的哟!”她高兴得忙凑了上去,边说笑边帮着按小面团。夫妻俩一个擀皮一个包,月儿也在一边笨手笨脚地学着。
南方人一年四季都是以米飯为主食,很少甚至根本就不吃面食,在那个困难的年代里更是如此,因为面比米一斤要贵两分钱。
从此,她成了师傅家的常客,每次包肉饺子都少不了。他们手把手教会了月儿包饺子、赶皮子。月儿病了,是师傅端来热腾的面条。1972年父亲病重,两手空空急得只知道哭,是师傅赶到宿舍塞给月儿两百元钱,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从她夫妻俩身上,看到了东北人的直爽憨厚与纯朴。
转眼渐渐的进入秋季了。天气一天天凉了,月儿睡的铁皮床上只铺了张草蓆,每晚只好把四斤重的被子卷成一个圆筒,再把衣服裤子全压在上面,钻进去睡觉。当时正年轻身体素质不错还能凑合……
没想到的是,这湖北的深秋比重庆的冬天还冷。但这些不能告诉爸妈,一怕他们担心,再者要到湖北油田工作,全家是不同意的,听说油田比农村还苦,都是野外作业天当房地当床。是月儿坚持要走,家里也没更好的办法就只好同意了。因此现在遇到的一切问题必须由自己解决,毫无退路。
七十年代,国家各行业正在恢复中,生活物资相当匮乏。市面上根本无法买到棉花之类的东西,什么都需要票,而她们单身汉是集体户口,所以什么票都没有。师傅看她缺衣少被,不知给连里反映了多少次,但要层层上报还需要时间,更何况象她这种情况的厂里不止一人。
“月儿,到我床上挤挤一块睡吧!还不知补助的棉絮什么时候才能发下来,老这样扛着你会冻病的。”临床的河南姑娘小刘,长的高挑漂亮但骨子里冒着一股子傲气。平时又特爱干净,一般不愿意让人随意坐她的床。背地里大家都认为她脾气不好难相处,其实她是个心底善良的好姑娘。而要和月儿这个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人天天滾在一个被窝也真难为她了。
就这样,她和她在一个被窝里挤了半个冬,直到上级补助的棉被发下来。
湖北的冬天真冷呀!狂风裹着雪花呼啸而过。原本高低不平的路面一夜变成了平川,一不小心一脚踩空就掉到雪窝里,半天爬不出来。月儿对雪的喜爱也被受不了的寒冷所替代,再没有刚看到雪花时,那傻傻的四处追着雪花瞎乐的激动了。
她从小就没穿过毛衣毛裤,只有一套穿了多年的绒衣裤,根本无法抵档寒风的侵袭。当班时在车间还好一点,有一个大铁桶装滿煤烧得红红的,所有门窗都用厚厚的棉帘档着。老师付们一有空会围在那里,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聊上一阵,学徒工们就没这个时间了。
那时连里对学徒工要求极为严格,上班必须要提前二十分钟到车间,擦床子、加油、试车,师傅一来就可干活。
师傅干时你得认真观察,每干一件活得仔细听讲解记工艺流程,一边还得不停帮着加油。师傅让你干时只要师傅不说话,就得一直不停的干下去。没那个学徒工敢去烤火取暖,闲扯八挂。常常八个点站下来时,双腿冻得又僵又麻,得在炉旁搓揉一会才能迈步。
一天下午刚下班,见董连长在办公室门前站着。
“月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卷棉花递给她。
“这是为你专门向局申请的,去做套棉服吧!”她一下懵了,傻傻地望着连长。
“我……”
每天月儿都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实在受不了时,就多打些开水泡手泡脚。或多喝开水想让自己暖和一点,却没告诉过任何人。
“谢你的班长和师傅吧。”他挥挥手,月儿转身跑回宿舍,把头埋在棉被里任由泪水静静地流……
当晚她找出在下乡时穿的两条旧裤子,从中间拆开平辅在床上,把一斤棉花全絮完,再把另一条裤子叠加在一起。想想妈妈做被子的样子,粗针大线的缝了几行,把拆开的地方再缝起来,用了不到两个小时一条棉裤做好了。
第二天便穿着它上班,刚走进車间觉得大家眼神怪怪的。
“哈哈哈……”师傅首先大笑起来,边笑边擦着眼泪,其她的几个师傅也笑作一团。怎么了?月儿奇怪地望着她们,师傅笑得无法言语,用手指指她的棉裤。本来个不高的她双腿象套在了棉袋里,走路都迈不开腿,一扭一扭的样子特象“卓别林”。月儿埋头看看自己,也不由得笑了,不过可真暖和。下班后,师傅让晚上去她家一趟,师徒俩从棉裤里移出近半斤棉再细细缝上,这时的高班长陪伴着儿子早已进入梦香。
第二天,月儿到厂家属缝纫店,用余下的棉花做了件棉袄。
06
冬夜上白班的姑娘们,大都会呆在宿舍里,围着小煤炉子闲聊说笑。同室的小尹家是石油四机厂的子女,离仪表厂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每次回家都会带点面粉什么的。没事就给大家做点“拨鱼儿”、“面片”或“咯嗒汤”来改善一下生活。她是甘肃人,做这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看她象变戏法似的,一会锅里香气四溢,馋得月儿她们直咽口水,这比食堂哪没油没盐的菜香多了。其实,锅里除了面食什么都沒有,可能是心里作用吧!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外面下着大雪大家又围坐在一起,杨师傅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问大家:“你们想不想吃冰棒呀?”
“想呀!”
她让大家拿出喝水缸子,放上白糖加大半杯开水,搅拌了一下,将缸子放在靠窗的条桌上,还在每个杯子里斜插了根筷子。
第二天早晨一起床,都急着去看,她早把缸子放在热水盆里,一大砣白白的甜甜的冰棒就成了,欢快的笑声挤破了小屋。室外天寒地冻,室内的墙角缝隙里窗户上,到处还挂着冰凌。她们却津津有味地用舌头快速地在冰砣上来回舔着,那个甜哦!但稍有不慎舌头被粘在冰砣上,哈哈!那就惨了。
这群年轻的姑娘们,面对如此艰苦的生活工作环境,从未抱怨总能从容面对。哪怕一点点小小的趣事,都会带给她们无尽的欢乐!
随着春天的来临,建厂速度也不断加快,各个车间的建设和完善都基本结束,新产品的研发也逐步展开。
单身宿舍、家属区、子弟学校和托儿所也初具規模。职工生活慢慢走上正轨。
三年的学徒生涯在苦与乐中结束了,1976年4月,月儿调离仪表厂。几年后,许多曾在一起的伙伴们,也因结婚生子各奔东西,慢慢音信全无……
掸指间青丝已成霜,坐落在沙洋镇“林家咀”的石油仪表厂,也随改革开放的需要搬迁到江城去了,这里早已人去楼空。但那些艰苦的岁月,那些难忘的事和那些如亲人般的人们,却好象一直静静地藏在月儿心里的某个角落,随着岁月的沉淀,倒是越来越清晰好像就在昨天地展现。因为,本就从不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