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昌南门外
作者:李世平
夕阳在南门河游了一下泳,换上玫瑰色睡衣,躺到西边避暑山庄去了。
我吃过晚饭,勾着小孙女的手,在南门桥头逛趟子,眼睛盯着南门外望呆。
眼前一片高耸,渐而璀璨。可新老场景却在交替重叠,如影如幻。
都拆迁24年了,我还在留恋旧情,暗投相思,多么地幼稚可笑。
谁能挡得住时代的嬗变呢?多少海誓山盟,朝思暮想的乡愁,总在一杯茶,一夜醒的等待中,变成了淡淡的流年清欢……
我六岁时,母亲调入针织厂。厂就在南门外桥头,大门对开,灯笼高悬,一对小石狮活泼可爱。五六百女工,清一色白帽白围裙。好多姑娘辨子舍不得剪,盘在帽子里。
织布声伴着交流的手势,到处都盛开着竞赛的花朵。一到下班,少女们恰似喜鹊出巢,三五成群,笑逐颜开。遇见我妈,亲切叫唤:张股长好。
青春萌动,惊鸿一瞥,难掩南门外的古朴厚重。
南门外,就像一口千年的家鱼塘,上千户人家,犹如黑鱼打籽围在峨山头脚下。
一条老街,如唐宋遗留的一本千家诗,收藏在马头墙的阁楼上。
另有六七条副巷,似儿歌,又像连环画,被我唱的,翻的高高烂。
一道外围河埂,迤逦龙游,将老城箍成山寨一般。四周均是农田蔬地,每到春意露头,遍地黄花,桃红柳绿,方衬映出一派生机勃勃,景色灿然。
最悦耳的是市声,它分三个时段。
半夜竹更邦邦,而后鸡鸣独唱。豆腐店起得最早,就座落在桥下万寿寺巷口。
几盏灯泡在热气中熏出水珠,七八只纱兜被轮流摇晃着,渗淌的是豆汁,沉淀的为豆渣。豆腐坯子纱布裹着,用巨木椽子加木板挤压卤水,咔咔地卯足劲,如榨酒糟。
大清早豆浆,水豆腐特别吃香,八点一过,只剩香干臭干子了。
晨曦初露,整条街开始鲜活起来。店铺启槽门,妇女刷马桶,门口摆成一排。粪水有菜农包挑,年前给各家每户送大白菜和铺床稻草,以示回报。
街面狭窄,店铺脸贴脸。阳光洒进来,天空一条线,地面凃胭脂。
货郎担让着菜挑子,磨剪子避着卖柴的,所有扁担必须稍停片刻,让挑粪的过去。
推独轮车躬腰扶把,肩膀勒着背带,轮压石板空咚响,还不停地喊:碰咯碰咯。
垃圾木桶板车摇着铜铃,叮当哐啷沿门而过。猫儿警惕地竖起透明的耳朵,老人坐在大门口,眼睛有礼貌的对着街景笑着。
早点南门外有二绝,
一是米粉发包,二是茴香闷豆子。
猫子娘北方人,小脚,左脸有一大块胎迹,乌黑连着眉毛,孩子们都叫她乌脸巴子奶奶。脸虽黑,蒸的发包即白又嫩,趁热吃有点巴手。奶奶发包一出笼,就像一个个白雪公主在微笑。每早四笼,抢不上档。
另一位戴二嫂,屁股圆,眉毛细,豆子桶里捂棉絮。
她家闷豆子又大又胖,像一个个没断乳的奶欢子。白糖加祖传香料一熬,豆皮一点不涩嘴,粉洋洋带有猪油味。客人要买,用荷叶包着递上。有时姑娘在闺楼上叫唤,吊个篮子下来。
她的吆喝极有特点,边找钱边喊。卖字尽气力拖长,能拉多长就拖多长。闷豆子三字带有唱腔。似有你不买我闷豆子,一辈子后悔。她的吆喝声,巳成为城外多年不变的起床曲。
还有何伯伯卖油条,一只油篮养活全家九口人,妻子长期疯颠卧床。
南门外人有股韧劲,把菜瓜当水果,苦并快乐着。老街清一色二层木板楼,上面住家,底下做生意。
阁楼经女人们一打扮,窗花剪纸,报纸糊墙,戏剧画贴在闺女床边,透着芬芳。
女孩釆撷桃花,映山红,桂枝,梅朵,灌水插入瓶中。衣服拿竹篙楼对楼穿着晒。
少男少女抛石榴,扔橘子,用拴好的铁丝,将篮里的小白兔,蚕宝宝,像索道一样传过去。大些的,竟然在妈妈眼皮下眉目传情,暗塞纸条,便引情窦到碧宵。
南门外人生来勤奋,大都学一门手艺。有的开店铺,有的在家做。上午七八点,街上熙熙攘攘,各种买卖似春潮涌动。
桥头洪富英家,爷爷做花圈,奶奶缝虎鞋,家里挂满纸织风筝。
桥下右边数,头家就是葛氏中药堂。一排紫台柜,百个药材屉。
铜钵子砸药哗哗响,
名医坐诊细无声。
搭脉看舌知病源,
五毛钱中药抓一堆。
对过便是铁器社,一徒拉风箱,一徒抡大锤,鲍道银老爸持小锤。通红毛坯在铁砧上叮当悦耳,宛如交响乐团的三角铃棒声。
朝前走,隔壁是从祖托父亲坐堂㧜桶。徐必旺家卖雨伞簑衣,还有钉鞋。
间隔有老范,潘跛子,哑巴夫妻三家理发,各担一剃头挑子。一头是脸盆和架子,一边放铝嘴摧子,垛在木炭炉子上,还挂一只小竹靠背椅,让顾客坐。
街道左边有布店,杂货店,剪刀社,雨具厂,水沽炉,老二小,酱坊。
最大支巷为龙亭街,长约二百米,一直通到西边农田。弄里有一浴室,门口摆着小人书摊,一分钱一看。
斜对过是张天禄一家。老父像京城贝勒爷,喜一紫茶壶,一根旱烟袋,早点三样:麻油臭干,五香闷豆子,外加一碗葱花豆脑。
他家后面便是蔡家塘,再拐就是河沿老邮局,绕一圈又回到南门桥。
南门外卧虎藏龙,人才辈出,应证了那句话:高手在民间。有一人我迄今末忘,他就是说大板书的老吕。
老吕五十好几,秃顶胖脸。住南门外豆腐巷。一间草屋,饥寒维艰,仅靠说书糊口。
他的道具简约:一张旧课桌,一把折扇,一只长快板加一扁鼓,还有十几条长矮板凳。
他常去十字街说书,一般是晚上。鼓先敲起来,唱上五分钟,一是润嗓二为等客。人群逐渐围来,鼓槌随之加强。他嗓音沙而不哑,粗犷兼带宏亮,还会变嗓。唱至激奋时,板鼓并来,面部表情十分丰富。我到现在还会哼几句:正二里格三月桃花红,四五那格六月荷花开;七八里格九月凉风起,十冬里格腊月水成冰。
记得有一次深秋夜晚,老吕在街口说《岳飞传》刚唱一段天下起雨。他冒雨坚持半小时,雨越下越大,人跑光了,没收到钱。他浑身湿透收摊,一路咳嗽回到家。小徒弟一摸,师傅发烧,赶紧扶老吕躺下,帮师傅热水敷身擦脚,拿温巾搭住额。
又掏自己钱,跑到街上,下了一碗老江馄饨,一口一吹喂师傅。老吕泪从眼角流淌下来,硬叫徒弟吃二个,师徒相互推让,还是小徒弟哭着叫师傅吃下去……。
这么多年了,早已听不到老吕的大板书了。也不知余音何时已绝,时常空想着这位靠说书谋生的老人。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我的思绪被小孙女嚷嚷声所打断。
校对:小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