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梦话红楼——致曹雪芹
作者：汤深礼
引子：公元1762年，在西山脚下的一间竹篱茅舍里，在农历癸未的除夕，正当有钱人欢庆新年合家团圆之际，一袭青衣的曹雪芹大师却在贫穷、悲痛、苍凉和鄙夷、诅咒中，殒落西山，怅然永逝。他独自念叨着小儿那边的寂寞牵挂，便迫不及待地绝世离尘，驾鹤西游去陪伴爱子，留下了未及完稿的《石头记》——
200年后，晚辈出生。伴随着大师经典《红楼梦》长大，年逾五载，阅读无数。而今已届花甲，临近退休，再次涉猎红楼，借读文化中国系列丛书《曹雪芹—-1762年》，不觉思绪悠远，尘世中，许多事，难以释怀。随着书中的描述，让我的思绪步入了远古的前尘梦里，有了溪亭观花、夜听潇湘的情思。掩上书卷生发些许感慨，穿越时空梦想与大师话红楼—-
先生，您绝世离尘已过四轮甲子，而你就地取材自家家世，让草根的《石头记》惊世骇俗，成就了经典名著《红楼梦》，不仅让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而且传承至今无人逾越。但晚生依然要说：
首先，你是不幸的，你的不幸深深地烙上时代的悲苦色彩。
您的不幸，是因为在您启蒙之初，就早已有了两个无法回避的老师——一个是谆谆教诲，劝您苦读躬行，“修齐治平”的至圣先师；一个是鼓盆而歌，笑世人忙碌，慕飞碟自得的漆园小吏。您明白，沿着孔丘的足迹走，就可以春风得意，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尽管孔老夫子在这条道路上，奔波劳顿，周游列国十几载，无功而返；你也清楚，顺着庄周的脚步走，就可以身处闹市而心如枯井，褐衣粗食却逍遥自得，明生死之通，察无知之乐。尽管漆园小吏级别低微，辛苦无比，苦中作乐，匪夷所思。您肯定犹豫过，也可能严肃认真地权衡过。但是，你最终肯定是被师长牵着手走向了“经纶世务”之途，苦读了不少圣贤之书，并且一定还是一位出色的童生。要不，您何以对儒家家的经典有如此广博的涉猎，又何以能写出如此千古不朽的鸿篇巨制？可您也一定不甘如此，要不，怎么会考中秀才以后，就不再前进，而是在一只脚踏进场屋，临近官场之门的时候，又缩回了脚，又岔开了道？然而，已经太迟了，孔老夫子的幽灵已在不知不觉中浸染过您的思维，“学而优则仕”的理念已染绿了周围的眼睛，而就在此时，庄周的啸傲偏偏却又倔强地抬起头来。于是，两位先哲的较量，将您带进矛盾、苦闷、彷徨的旋涡……
您的不幸，是因为您出生在一个富贵的家庭，用您自己的话说，就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尽管你赶上的已是冷落萧索的末班车。如果你出生在“走卒键仆”之家，也许你不会如此的烦恼。或整天劳作为衣食奔忙，虽疲惫不堪却也无须思索“该怎样活着”的高深问题而备受煎熬；或发愤读书，做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美梦，不视功名科举为污浊，倒也过得单纯。但是，您没有这么幸运。你一出生，先辈就已给您设计并规定了要走的道路，“科举及第，光宗耀祖”是您必须肩负的厚望与重托。更何况，您原本高贵的豪门已岌岌可危，要靠您的飞黄腾达去振兴。你，没有选择退却的权力。如果依顺着长辈的意志，劳形科举，游刃官场，在族人以及世人的眼里，您肯定是个“好儿郎”。可您偏偏选择了与自己富贵显赫的家族背道而驰，于是，在世人的眼里，您就成了这般模样——“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您的不幸，是因为特殊的身世和特殊的经历在特殊的您身上，留下了特殊的印记——您过早地看透了您生活的那个时代，并且因此而有了别样的反抗——拒绝富贵，选择“平庸”，“放浪形骸”，“杂优伶中”。尽管您明白，您的主子们为了一把椅子争得你死我活，甚至杀掉自己的老子；尽管您清楚“苦读科举”、“经纶世务”者大多是些“浊臭逼人”的“混帐”东西；尽管您明白，狎妓宿娼只是风雅人士的风流韵事。可您不明白，“杂优伶中”却是最最“低贱”且不可饶恕的“丑行”。然而，您在家道中落以后，并没有牢记这条古训，并没有端住贵胄的架子，不但与“戏子”交往，而且竟然“现身于红氍毹之上”，粉墨登场，一旦事至如此。您的亲朋，谁还敢伸手拉您一把，又有谁敢与您迎来送往？
然而，您又是幸运的，你最终成了集万千不幸于一身的幸运儿。
你的幸运，是缘于你经历了繁华旧梦，饱经沧桑的人生经历，才会有如此深刻的体会。繁华如梦——康熙皇帝六次下江南，您的曾祖父曹寅亲自接驾四次，康熙就住在曹寅倾其家产、为此营建的富丽堂皇、朱漆彩绘、雕梁画栋的“驿宫”里。小楼昨夜又东风——曾经有过的那些繁华，转眼世事沧海桑田，已成昨日旧梦，如烟往事，只有在记忆中寻找，写下文字，是为了心中曾有过的梦。正因为有了这段繁华如梦的人生经历，先生您在《红楼梦》第一回之诗《凡例》，尽释真实人生：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您的幸运，是因为结识了一批才情满腹的诗人文友，他们给了您许多的精神慰藉。先生学识渊博、才华横溢，擅长诗书，工于书画。您在遭遇了家族的一系列变故之后，为了维持生计，去了宗学当差，即专门为皇族宗室开设的官学。在此期间，你结识了一批才情满腹的诗人文友，彼此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意，如知已挚友的如敦诚、敦敏。此后，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他们给了先生您许多的精神慰藉。你诗人的狂放可以毫不收敛，依然我行我素。就像您的老友敦诚所言：“出必醉，醉必纵谈”，“狂情愈显，谈锋越健”，即便是路边的小酒店，也竟至“叫嚣之声，邻人为之失色”。丝毫没有“知耻”、“悔过”的模样。我知道，您是在“自甘堕落”中舒张着自己的真本色，真性情，可在世人的眼睛里，您失却了“大家子”、“正人君子”应有的模样。于是，祖辈的荣耀已无法亦不屑照耀他落魄的子孙，您注定要在鄙夷与嘲弄中享受孤独与磨难，只能“举家食粥酒常赊”，只能“买画钱来付酒家”了，甚至曾一度不得不“弹食客铗”、不得不扣“富儿门”。
您的幸运，还因为您得到了一些至仁至义地方官员的惺惺相惜，帮你渡过难关。先生您富有诗人狂放不羁的秉性。饮酒赋诗、与当时的现实相背离，终为封建礼教所不容，后来，离开了宗学，隐居于北京香山地区正白旗的一处偏僻山村，在简陋的老式民居中，勤奋著书，历时十年艰辛岁月，写出了未完成的惊世名著《红楼梦》（在当时称《石头记》）。在西山定居的日子里，你的生活境遇是举日维艰，穷困潦倒，每天靠卖画、制作风筝换取银两度日，“满径蓬蒿老不毕，举家食粥酒常赊”。而写作的环境更为艰苦，潘德舆在《金壶浪墨》中这样描写你：“作是书《红楼梦》者少习华朊，老而落魄，无衣食，寄食亲友家，每晚挑灯作此书，苦无纸，以日历纸背写书，未卒业而弃之，末十数卷他人续之耳。”在孤独寂寥时，贫困潦倒的生活境遇中，是知心挚友陪伴你度过了很多清贫却是美好的时光。江苏扬州的陆厚信，擅长诗画，曾为你作画并赋字：“雪芹先生洪才河泄，逸藻云翔。尹公望山时督两江，以通家之谊罗致幕府，案牍之暇，诗酒庚和，铿锵隽永。儒雅之致，以志雪鸿之迹云尔。”两江总督尹继善至仁至义，在金陵为官时，千方百计寻找曹家后人，在他的帮助下，你得以重返金陵，住在尹府中，渡过了一段平静温馨的时光，也因此再度重温旧梦，因为重新见到了故居，对之后的创作更添许多感想。尹继善爱才惜才，先生的才情深得尹的垂青，只是你生性孤傲，不顺从尹的劝说，不走仕途，坚持穷途著书，历时十年，写下未完成的《石头记》，却为当时的时势所不容的。《石头记》手抄本在民间疯传，惊动了乾隆爷，皇上龙颜大怒，下令彻查这淫词邪书，无奈之下，你携家带口连夜再度潜逃回到北京西郊山村。
无论幸与不幸，都成就了你的永恒，红楼巨著写出了你胸中万千气象和家国兴衰变迁。
你的永恒，是因为你没有被生活的不幸和世俗的枷锁所压垮。在中国人的眼睛里，学识、出身、做派，既是掘金的锄头，更是律己的枷锁，可您只是把他当作放飞自我的翅膀。无可选择的身世与世俗的枷锁，绝对不只是您一个人的不幸，所有的中国人都在它的“圈禁”之中隐忍、痛苦、苟且、屈从……只有像您这样，没有被它压垮的脊梁才始终倔强地挺着，于是，中国才有了一个个用磨难铸就的巨人。
尽管如此，您依然“肚里无食”却“嗜酒如命”，以至于让朋友“佩刀质酒”，因为在朦胧的醉眼里，您才可以把这个颠倒的世界看得更清！您依然与“戏子”为伍，且提笔写只有“市井俗人”才看的传奇小说，因为“自甘堕落”的您“不甘寂寞”，您要写出自己胸中的万千气象，物是人非，世态炎凉，您不愿让自己的呐喊与抗争化做飞尘而消亡……
你的永恒，是因为你能够不畏艰辛，化磨难为财富，尽现万象世态。有着绝世才情的你，历时十年艰辛写下的《石头记》，然而，在当时这部书被视为禁书，不被当时的社会所承认，但这部书寄托的是先生生平无限的情思，从繁华到沦落的人生际遇，对人生悲欢离合的生命之思。书中多的是先生自身的影子，贾宝玉不喜欢为官之道，不喜欢八股文，而常常偷读小说《西厢记》，而先生您也是如此，不走仕途。先生笔下的那些女子，多是思想鲜明、有个性，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冰雪聪明、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以及看似温柔敦厚，实则老于世故、做人圆滑的薛宝钗，天真烂漫的史湘云，工于心计、机关算尽的王熙凤，伶牙俐齿、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睛雯，看似尽心尽责，却是自私的袭人，无不活生生的展示在世人面前，这是一部家庭历史变迁史，更是封建社会的展示，那句：“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整部作品的意旨，十年的心血，血与泪，全融合在里面了。
你的永恒，还因为后人对你的至高评价。敦敏的《赠曹雪芹》更让人感叹：“到处驰驱不得意，不如闭门静坐无事即神仙！”又作诗：
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巷足烟霞。
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
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
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酕醄白眼斜。
这首诗，展现了先生艰难困苦的生活环境，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现实，在那样的环境里，先生只有用酒来麻醉自已。然而，残酷的是，先生晚年之子未能幸免牛痘那场瘟疫，巨大的打击让一代才子含恨离世，留下了未及完成的堪称古代文学宝典的《红楼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