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阳明之前,诸多的贤者就有关于读书的许多精辟议论和见解。其中,与王阳明的读书观有所接近的,当属韩愈。
韩愈曾说:“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盖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苟行事得其宜,出言适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送陈秀才彤序》)。韩愈认为,读书是为了学习,而所学的,应当是儒家之道。学习到了一定的阶段,就有了表达(写作)的欲望,而这个表达,则在于传达“理”,也就是儒家之道的具体化形态。在韩愈的眼中,“学”与“文”正是在儒家之道的基点上统合成为一个整体。无论是读书,还是写作,都带着强烈的传道的目的,而读书和写作,也被他提高到了非常高的地位。
与韩愈一样,王阳明也给了读书和写作一个明确的目的。但客观地说,王阳明对读书和写作没有像韩愈这么大的热情。他将这两种行为归结在“艺”上。他说:“艺者,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首先,他将读书写作归结于“理”之中,也就是按道理是应该做的,是从“理”的角度出发可以做的,是符合这个“理”的存在。其次,他认为读书写作与“诵诗、弹琴、习射”的地位、性质、作用是相同的,并没有崇高到哪里去。所有这些行为,都指向一个目标,那就是“调习此心”,那就是使这颗心“熟于道”。所以,在王阳明看来,读书与写作,最终是一种“格物”的手段,而这种手段,则是为了“致”他所说的“良知”。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目的的读书写作,那就是装点门面,就成为无所指向、无所依傍的不务正业。相比朱熹对读书的格外重视,王阳明在这一点上显得有点冷淡,有点疏远。
这是为什么呢?从《传习录》中的一段对话中,我们或可窥见王阳明的本意所在。有人向他询问:“读书可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在提问者看来,读书有着一种重要的作用,它可以“调摄此心”,也就是调理这颗心,使之变得纯净;统摄这颗心,使之变得凝定。很显然,这里的书籍,指的应该是儒家的经典著作。但在阅读的过程中,不免就会触动内心的思绪,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这就是王门所谓的“意动”,也就是内心“有善有恶”,既不利于触摸到“无善无恶”的“心之体”,也不利于达到“知善知恶是良知”的境界。这是一般人在读书过程中必然会发生的事情。那么,对于此,王阳明是怎么看待的呢?他说:“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觉而克之。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在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在王阳明看来,读书同样是为了“调摄此心”,也就是让这颗心的良知得到真切。只要良知真切了,那么,即使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将来参加科举考试,也不会将心累着。但读书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比如要将所读的内容记忆,想着通过读书达到快速提升自我的目的,读多了加以夸耀卖弄,凡是这些,都会累心,都不是良知所需求的,所以,要努力地克服。这样做了之后,读书就等于是与圣贤终日“印对”,这颗心就符合天理。
王阳明认为,读书应该有“志”在先。这个“志”,指的就是良知,或者是致良知的行为。他说:“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一个人,立了皈依于自己的良知的志向后,其他无论做什么,都会被这一终极目的统辖,包括读书与写作也是如此。读书与写作,并不会造成心累,前提就是读书写作的过程中,要忘怀得失。不然,时时牵挂着读书写作的效用,那就落入下乘了。不能为读书而读书,为写作而写作,不能为了某个现实的目的读书写作。这是非常高明的规劝。无论怎样的行为,都要为这颗心负责,为这颗心服务,不能抛却内心真正需求而谋求一些外在的东西,那样,就会将整个心灵搞得非常纷乱。所以,他说:“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在王阳明看来,孔子非常博学,但孔子的学习,是为了他那颗心的学习。我们要向孔子学习,也要学习他这种在心上下功夫的方式,而不在于只图外在气魄的宏大。所以,综合来看,王阳明既认为读书写作作为一种手段可以“调摄此心”,但更赞同先有了一颗致了“良知”的心后,再去读书,就不会累心。
正是从这样的目的出发,王阳明提出了许多关于读书写作的意见和建议。读书写作,肯定伴随着思考,那么,王阳明是怎样看待思考的呢?他说:“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想表达什么样的观点,必然要深入思考,只要这样的思考是忠实于自己的良知的,是从良知出发的,那么,它就不会有什么妨碍。但是,如果写完了,还常常将它萦在怀中,想着它,念着它,想象着它会引起别人怎样的反响,想象着它会给自己带来怎样名声,本来寂静的心中就有了一物的存在,就难以做到澄明清静,这就是为文所累了。相反,“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读书写作,是学者必然会做的事情,它能起到的作用,就是当你专注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也就将所有的心思放在了它的上面,你便变得凝神静虑,精神专一,你的心就不会散乱。在王阳明的意识中,根本就看不起那些读书写作时还有着纷乱的想法的人,他提都不提这种情况。他只从读书写作专心的那类人说起。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个现象。
既然是读书,就牵涉到一个记忆的问题。王阳明是怎样看待这一点的呢?《传习录》中有这么一段精辟的论述。“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读书不记得”,这是许多人忧心的事情,只因为记得的东西多,才能博学,才能在此基础上有所提高,才能很好地去表达,也才能领悟一些事理。但在王阳明的眼中,“记得”内容是最下层的读书方法,重要的在于晓得。根据他一贯的思想,这种“晓得”,自然是明白和理解先贤著作的义理。不一定要把它们全部背下来,不一定要孜孜于文字本身,读者重点体悟的,应该是隐藏在文字背后的关于“道”与“理”的东西。不然,只是纯粹地去记忆,那不但会“夸多斗靡”,而且会累心。这一点,倒与韩愈不谋而合。韩愈就曾说过:“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师其意”,学习领会其中的深意,其中的意旨,才是读书的目的,倘若一味地钻研先贤为文的辞藻章法,那就落入下乘了。然而,就这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读书方法,王阳明仍然是看不上的,认为它已经“落第二义了”。那么,最高的读书方法是什么呢?就是以读书来促进对“自家本体”也就是他所说的“良知”的明达。只是去记诵,便影响了对“义理”的理解,只是专注于“义理”,它还是和心灵隔着一层,就难以明了“自家的本体”。说到底,阅读是为心灵服务的,是为良知服务的。倘若有损于这些,那还不如不阅读。
正因为王阳明关于读书的言论都是从致自家良知、得自家本体出发的,所以,他的关于写作的议论也强烈地打上了同样的印记,而且还带着一层神秘的色彩。首先,他认为写作,应该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和修养。他说:“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写作,要牢牢地忠诚于自己的“分限”,也就是自己的理解水平和修养高度。如果不尊重、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而去写作,往往就会“说得太过”,这不但是对世人的欺骗,而且也是对自己的背叛,这属于“作伪”。因为写作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通过这种手段,来实现、表达自己的内心之诚。你“说得太过”了,就不是你这个人修养和心性的真实反映,那是完全不对的,不是“知行合一”的表现。
王门的心学,讲求明其本体,致其良知,这种传承于宋代陆九渊并且深受佛教禅宗影响的学说,越到后来,越带上了一层令人难以琢磨的面纱。往往说不清,道不明。所以,关于写作,王阳明就有这样的恍惚的说法:“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在心性上用功越用到精通的地方,越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越难以将它说清楚说明白。如果将其中的一项抽取出来细加讲说,反而离心体越来越远了。这,颇有六祖所谓“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神秘味道。但却鲜明地指出了语言文字的有限性。
那么,从王阳明与众不同的读书写作观中,今天的我们能汲取到些什么呢?
首先,读书写作,应该是属于个人的事情。王阳明认为借此可以“调摄此心”,要认识“自家本体”,这都是从生命个体出发的。王阳明对往圣先贤的传承,主要集中在心性的修炼上,是“为己之学”,我们的读书写作,也应该向着这个方面发展。我们需要明确的是,读书,可以增长学问,可以促进思考,可以丰富自我,但所有这些,都必须有一个指归,那就是围绕着自己的修行。不然,学问的增长,只会让一个人变得宽泛而没有心中之主,散漫浮躁而难以收束,相比之下,以自己学到的某些东西来炫耀的人,简直就是等而下之了。古人强调读书写作要“由博返约”,“博”,是可以通过读书达到的,但“约”,却有一个中心在里面,需要我们从心灵上下功夫。如此,才会使自己变得崇高而坚定,神完而气足。读书写作,免不了思考,但这个思考也要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它既是建立在已有的心性基础上的,反过来,又应该促成这种心性的更进一步的完善。王阳明关于这方面的讨论值得我们借鉴:我们的思考,当然是受书籍的触发而产生的,但这样的思考的主体,还是我们个人,是我们的心体,我们既不能把自己的头脑当作别人思想的跑马场,也不能因为纷乱的思考而扰乱自己本来应该具备的凝定。所有的思考,都应该是为这颗心服务的。读书写作,可以丰富自我,但丰富自我,却不是根本的目标,还有一个认识自我、寻找自我在里面。不然,表面的丰富,却附带着灵魂的贫乏和个体的迷失,这就是得不偿失。只有自己达到崇高的境界了,读书写作,才能焕发出它的光彩来——通过“化育”的方式来感染熏陶周围的人。但从“心学”的角度来看,它只是一个结果。关键还是在于自己。
我们可以看到,王阳明也好,此前的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也好,都抱着相似的观念:只有我们个人好了,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美好。而我们又相当地清楚,他们对个人能够达到的境界规范得是非常高远的,往往是耗尽一生的精力也难以企及的。既然这样的个人修养目标都难以实现,更莫说教育他人了。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极大的悖论:自己还没有成佛,在形势的逼迫之下,就先来度人。当前许多的人,做的就是这个工作。不然,只专注于你个人的修炼,你对这个社会和民族责任,实现的也便微乎其微的。这诚然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通过对王阳明的读书写作观体察和领悟,我们在做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的时候,还是要回观自身,归根结蒂,还是要为理想的自己而努力。不张扬,不炫耀,不夸饰,不虚伪,不功利,一步一步在向着自己的内心深处掘进。至少,个人的修养提高了,影响的广度和深度也会增强。这已经远离了王阳明的读书写作本旨,但也可以说是时代变迁后的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