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夏秋之交是最忙的,这时,麦子刚刚收上来,堆积到麦场上,等着骡马与牛拉的滚子。刚收过麦子的地等着去犁,以便迎接秋天的阳光;玉米和胡麻之类的秋收作物还在地里疯长,等着浇水、施肥。这段忙碌过后,在到种冬小麦之间的时间里,是一年中农民颇为闲暇的时节。民间艺人就在这个时候迎着秋日的斜阳从远处走来。
在农村,最受欢迎的当然不是他们,最受欢迎的自然是唱戏了。那场面、那热闹,是他们无法比的。不过,戏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看到的,那一般要等到像春节、元宵节这样大的节日方能一饱眼福。当然也可以看电影,不过那实在是无味,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诸如《地雷战》、《地道战》、《苦菜花》之类的,看到后来,电影里的人物说上一句,台下的人就会把下一句随口说出来。所以,那与其说是观看,毋宁说是消磨长夜漫漫时光。
民间艺人来可就不是那样了,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到时往往是黄昏,也就是家家炊烟开始飘起的时候,晚风吹着烟向东飘去,他们却从西边走来。大人们虽说闲了一点,但还是有这样那样的事儿的,编个草绳了,汲水饮牲口了,妇女们把柴火点燃后,还要抽空去喂鸡。这时最热闹的当数孩子们,手扬着枝条在村头的白杨树下打战。当母亲唤孩子们回去吃饭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迟疑中抬起头来,便看见两个人远远地从夕阳落下去的方向走来。一个瘸子扶着一个瞎子,一律的青布衣服,绑腿,佝偻着腰,衬着满天的霞光缓缓地前行。渐渐近了,能看见那瞎子肩头斜背着的三弦和另一个稍年轻的背上空空的布袋,再就是瞎子在风里飘摇不定的白色胡须和头发。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了,一般都住到比较熟识的人家。当他表演的时候,那个人家要负责提供观众们茶水、凳子之类的物事,当然那凳子需要的是很少的,一般的人都盘腿坐在炕上。还有就是提供煤油灯,再就是等第二天,拿个碗到那些听众们的家里去收作为报酬的小米。作为东家,他们唯一的好处就是自己可以不用付出那一碗半碗米,应该说并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但那家却很高兴——有那么多人聚在自己家里。东家有一件事儿是一点也不用操心的,那就是为那远道而来的表演者做广告。他们自己会做的,那就是来到我们打战的白杨树下,瘸子站着,瞎子倚着树坐下,取出三弦来拨拉上几下。在回巢的雀鸟的啁啾声中,那弦子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于是听惯了牛嘶马喊的人们都知道三弦艺人来了。即使有的不知道,由我们的嘴也会很快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河西的天,早晚是很凉的,一屋子人簇在一起丝毫不显热,那墙早就被烟熏成了黑色,炕上简单地铺着已开始散乱的席子,有时苇尖扎得人屁股生疼。煤油灯很昏暗,月光从破损的窗口投进来更减少了它的光亮,它的位置放得很高,一般就在家里唯一的空空的衣柜上,在那个柜下,便是那瞎眼的民间艺人了。听众们陆续来后,先和他开个玩笑,那玩笑里面,一定会有些肚脐以下的荤事在里面,那老了的、瞎眼的艺人也会不时地回应上几句,于是迎来满屋子人的笑声,那当然也有许多女性在里面。到后来,人越来越多,挤得屋子黑黑的一片,比生产队开会挤多了。我们这些孩子还不时地在中间穿来穿去,不知踩了谁得脚,屁股上挨几巴掌是常有的事儿。后来的人挤不进来,就掇条凳子坐在门外。男人们大都拿出烟管来,默默地抽着,烟雾夹在煤油灯的烟气中,很快弥满了整个屋子。
人多了,那个瞎子就不说话了,板着脸,坐在地中间,黑黑的衣服,干瘪的前伸的脖子,往往让人想起那凝在树枝上一动不动的乌鸦。他就融到那黑色中,仿佛他就代表着黑暗,或者他就是从黑暗中走出的历史。
由于农忙已很久没聊过的人话并不多,只是妇女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那瞎子等人来得差不多了,咳嗽一声,周围的人们便像是听到命令似的,全静下来。他却不急,慢条斯理地喝口茶,晃晃身子,拿过三弦抱到怀里,煞有介事地调调音,然后用那指套拨拉开来。那空洞的眼睛就深陷在眼眶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只是一个深坑,空虚地对着满座的人们。
他一般是唱几句,然后说上一段,对于我们全然不明白那里面的意思,可大人们却听得兴味盎然。他的声音很沙哑,配着那不太明亮的三弦声倒是相得益彰。那声音就在众人头顶上漫过去了。倒似西北的风沙,用粗糙的手在人们的脸上抚摸。
开头一般是他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中途休息一会儿后,那些比较熟悉的大人就会点播一段他们最爱听的。我还记着有那么一段,铛啷啷的几声后,他开始说唱了:
“那杨七郎被绑到旗杆上,潘任美咬牙切齿把他看,谁让你狠心贼害死了我的儿,我今天就要你把命偿。左右,你们冲着他给我射,我要他陪我的儿到阴间。
“他不知那七郎本是天神下凡,那箭射到他身上怎耐他睁着眼。你看他睁着眼,把箭望,那箭纷纷掉下边。急得潘任美心儿慌,手儿抖,腿儿颤,怎奈何这刀枪不入的杨七郎。
“这七郎睁着眼,忽听到天上把话传,七郎,这上面留着位置把你等,把你等,过了今日,可就再没有你的地方。”
他就那么说几句,唱几句,唱到深处,那身子筛糠一般抖上几抖。大人们就在那抖动中疲惫的脸上洋溢开笑来。那是他们难得的轻松的日子,一直要持续到深夜兴尽为止,有的劳累中就睡着在了东家。
这样享受的机会是不多的,那艺人走四方,最多一年来上一两次。除了这,平时在村头还可以看到其他的艺人。
那年也是秋季,正在午睡的人们被一阵敲锣声吵醒了,说是午睡,太阳却早过了中天了,秋老虎还是蛮厉害的,干了一上午的人们吃过中饭已是一点多了。听到声音,人们三三两两地来到村头树下,那里早被早到的孩子们围住了一个场,场子中间,一个操着河南口音的中年男人左手拉着一根绳子,提着锣,右手拿着鼓槌起劲地敲着。孩子们的眼光都被那穿衣戴帽的猴子吸引住了,它爪子不安地抖动着,眼光惊惧地看着主人。场子边上是一个红色的箱子,箱子旁边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很瘦,眼睛大大的,不知怎地,我觉得那眼神与猴子没什么两样。
见人多了,那人停止了敲锣,扯着嗓子道:“俺是河南人,俺家乡不幸遭了水灾,没法子,到这江湖卖艺为生。今儿个给大家来点杂耍。大家看得过眼,赏点吃的喝的,看不过眼,就当开了回眼界。”说着,吆喝着那猴子翻跟头作揖地表演开来。
表演过后,那女孩拿着个盘子来回走了一圈,但里面什么也没得到。我想他是明白这儿的乡俗的,让这儿的人掏米掏面是可以的,让拿出用米粮换来的一分钱都不啻于从他们的身上割肉。所以他也不急,说:“想来,这畜生的表演不合大家的意,俺这女儿比它强多了,它曾经受过少林寺和尚的指点,虽然说不上高明,但还是希望大家瞧瞧。”
那女孩听到后,跑到场里,对着大家作个揖:“大伯大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我就给大家打一套少林罗汉拳。”说完在场子里踢腿蹬脚地飞了一通。但那拳实在并不怎么高明,并没得到什么热烈的反应。那个汉子也许是急了,又说要表演女儿的柔功。他说完那话时,我分明看见那女孩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但还是坦然地走到了场里。
那个女孩先是翻了几个空翻,然后是劈叉,然后嘴里衔着一个碗把头往两腿之间塞。当她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时,那汉子走过去,抓住了她的胳膊。就在那时,我又看见那种乞求的眼神。那汉子又交代了几句,但没几个人愿意听,人们都看着那女孩。交代完后,汉子扭住女孩的胳膊贴着身子从后往前转动。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偌大的场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听见那女孩的胳膊咯吧咯吧地响,心软的妇女们早已迈过了头去。那女孩疼得用哀求的眼光望着那汉子,但那汉子一瞪眼,她马上咬紧了唇,变了脸色。
那场表演虽然时间不长,但汉子收到的东西却委实不少,米面装了满满一袋,还有的给那女孩送来一碗有肉星的饭,那在乡间是难得一见的。女孩咽了口唾沫,递给了那汉子。就连那猴子也有人给送了个干馒头。收拾着东西,两个人满面的笑意,旁边偶尔还会响起村民们的叹息。
一个多月后,这对艺人又来了,那天仍是先响起了锣声,那锣声先前还很缓,到后来越来越急,我们几个孩子跑去看,只见仍是那个汉子,不过胡子长了些,他正焦急地敲着锣,女孩仍是那个样,站在树下,呆呆地看着从面前飞过的燕子出神。
但不论他怎样敲,却一个大人也不见。敲了好久后,他沮丧地低着头,挑起担子开路了。他像是预料到这事儿,那箱子就没打开过。我只听见他嘟囔了一声,“这一路上怎么了,过去不是好好的吗?”像是对女孩说的,又像是自语。
我们就站在那儿,看着那个猴子站在他肩头的担子上,不安地扭动着,他的后边是那个女孩,薄薄的衣服在晚风里飘摇着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