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岱,本名戴升尧,资深媒体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相信归来》是一本压在箱子底二十五年的诗集,当年辗转了三个出版社,定价一元两角,当时需要交两千元钱“巨款”保证印刷数量,那时的我们清高且有傲骨,视金钱为粪土,但是煦东不愿自费出这本诗集,这本诗集就这么尘封了起来。这是属于我们那个年代众多文学青年的故事和无奈,也是我们逝去的芳华在记忆里的留痕。
我和耿煦东先生共事了近三十年,虽然在工作上有过短暂的几年各奔东西,但一直没分开过,彼此心灵相通,风雨中相互搀扶,是同桌,是睡在上铺的兄弟。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是一家小报的同事,煦东负责编辑副刊,那时他有一个笔名——杨曼。这个名字无论是读者还是投稿的作者,都误认为他是一个女孩。而他这个笔名的由来我是知道的,他从小在外公家长大,和外公感情很深,而他的外公是青岛市著名的书法家杨曾涛先生,他用外公的姓,以英文YOUNG MAN谐音起了这么个名字,译音“曼”这个字也是专门用于男人的名字的,或许有因为他的诗歌很细腻婉约,外界都把他当成了女人,闹了很多笑话。更有意思的是,青岛当地有个专有词“大嫚儿”,专指没结婚的女孩子,所以我们平时喊他的名字就成了“杨嫚儿”,至今那些老伙计还是这么叫。
那时候我们创作热情很高,彼此很关注,创作上取得一点成绩,都要喝个小酒庆祝一番。这本诗集中的大多作品创作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主要发表在诗歌刊物和青年类报刊,一些作品被选入当时发行量很大的诗歌选辑,还有几首被介绍到了海外华文报刊。煦东从中学时期发表诗歌作品,用他的话说:“也就写了百十来首”。作品的成熟时期是在九十年代初,有一些作品被拆成段落句子印在了成套的类似书签一样的精美卡片上,“那时候印这些东西也没有版权,也找不到是谁印的。”偶尔提起这些往事,煦东带着稍许的自豪感。
是的,那个年代的自豪感,或许是安于清贫,用他的真诚和热情,诠释迷惘中的青春,更多的是心灵安放在何处,牵扯不到多少物质。不是为了流浪/却在迷途中相逢/我们的故乡都很远/梦却很真/为寻一块自己的天空/岁月已沧桑了少年。这首《心的贵族》最能代表当时的心境和青年人追求未来的诘问。
而今天,冷艳的摩天大楼如森林般遮掩了视线,那么多楼宇背后/有多少阴影和遗漏/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朝着缝隙中的天空嘶吼/一声/一声声/没有回声/也没有回首。这是写于近几年的《还是相信春天吧》,这次他没有站在高楼之上,却在这个繁华都市的街角,宛若一个拉着小提琴的乞丐,没有放下最后的尊严,他是孤独的。
当我们今天重读,社会变迁了,现实却没有了血色,沉沉地又压在不断追求美好生活的年轻人的心上。你/有了渐渐成熟的脸——如秋幕般/我呢/总想筑一个巢/携你一同归来/虽说我们衣衫褴褛/心/却是永恒的贵族。(《心的贵族》)
应该说,这是诗人的敏感,捕捉到现实与未来的本质,是站在现代都市的高楼大厦上,俯瞰芸芸众生——虽说当年的城市,超过十层的楼宇并没有几座,而楼宇之上,他依然是孤独的。
诗人是浪漫的,细腻的。这本诗集里能看出作者的心路历程,看出他的简单与纯粹。煦东生长在一个教师家庭,他没有任何的农村生活经历,却把刻意把农村雕琢成世外桃源或者是田园油画。是呵/又一次拾着/河边的草叶/都市/已不在耳边嚣响/梦回——结着鬼故事的老槐树下/玩伴们总想/把那口锈蚀的古钟/敲一声脆响。这是《关于故乡》,这是静止的画面,美轮美奂的,是浪漫的想像,甚至是诗人的造作。
在年轻时代,他的作品里多有提及故乡,然而,想像中的故乡是受电影画面表现艺术影响的,这也是作者创作短诗歌作品喜欢用“长镜头”,默默静止,闪出再闪回,……又一班车进站/梦远——匆匆擦过的人群/看不清面庞/不敢遗落了脚步/只是瞬间的回想/总有一丝淡淡的什么/始终/盘在心上。正是这最后的句子,证实了遐想中的田园生活,以及厌倦冰冷都市的一种逃避,而刻画最到位的依然是都市人的落魄心境。
然而,真正的田园生活存在吗?这几十年,正是农村社会溶解的过程,农业人口的迁徙,村庄的凋落,只是诗人不愿意面对现实,执意把农村生活和山野风光融为“故乡”,反而证明了他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诗人又是脆弱的,这本诗集里清晰地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与成长,更能看出他的坚守与不妥协,和坚守中的迷惘,不妥协的痛苦。社会环境的变化猝不及防,坚守意味着穷困与潦倒,生活的重担似乎一夜间压在了肩头,我们年龄相近,看着彼此恋爱、结婚、生子,为家庭生计而奔波,也是一夜间,煦东再也不谈诗歌或者文学,偶有场合上我们提起他年轻时代的诗歌,他甚至还带愠怒。
那时我们都在媒体的广告圈,张口闭口都是“投放”、“折扣”,是和客户的斡旋、争吵,为了养家糊口,透支身体拼命应酬,他真的是不看重金钱,却为生存痛苦着。这种痛苦,也和他那当老师的父亲,一直坚守一种老知识分子的心态有关,从小在家里不屑谈钱。只是,在裹着泥沙的汹涌潮水里挣扎,坚守是狼狈的。也许/孤枝衬出的冷冷月痕/是不再漂泊的心/在无奈的顾盼里/沉淀了最凄美的真/不再有/笑靥相伴的夜晚/不知道/忘却是不是沧桑过后的单纯。这是《苍茫时分》,这是内心挣扎过后的放弃。
那些年,火热的经济大潮让人们变得狂躁不安,生活里没有诗歌甚至也没有文学,他的内心似乎被彻底湮没了。努力做好广告业务,在文人云集的媒体里认真做着“三等公民”,偶尔在一些客户的广告版面上或马路上的广告牌上,能看到他创作的广告语——那是服务客户时“赠送的”。这种沉默,屏蔽了嘈杂,多了入夜后独处的心痛。
诗人往往是带着悲情一路走下去,却不断幻化出光芒四射的那一刻,放弃了又要挣扎,呵护那份自恋心结。在这没有灯光的角落/是等待出演的迷惑/这一刻/心悸和向往交融/看不清/有多少翘首的冷漠。《等待出演》把这种挣扎刻画的淋漓尽致,他期待着有人去理解,期待一点赞美和对这份坚守的肯定,你曾关怀的目光/心/才有一丝坚定在闪烁/今夜/相信有你惟一的掌声/给我的故事/添些许善意的执著。
他确实不需要很多人去理解,只要我们这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友去理解,他就满足了。他就是这样渴望精彩,渴望这份坚守能修成正果,渴望简单的幸福,但最终他只能靠自言自语,像卸去了演出服的夜归人。没企盼过掌声/不在乎今夜能否落幕/只是这份坚持/正是最难捱的残酷/不知道/这种挣扎/能不能撑到结束。
那种坚忍,在《剧中人》里变成了自卑,没有掌声的出演,注定剧里剧外都是悲剧。蓦然/灯光亮了/在小提琴悲凉的独奏中/享受这份没有喝彩的孤独/却发现/早已为你而哭/此时/已分不清是在剧中/还是沉浸在现实的迷途。他似乎认命了,累了,他为拼搏中疲惫的自己,流下了泪。他的作品里,有着浓浓的忧郁和忧伤,但总是透着不甘心和执著。
二〇〇〇年以后,几乎没有任何预兆,我们原有的生活架构被冲垮了,书信没了,贺年卡没了,“文友”这个词也消亡了,取代的是短信、QQ、博客、微博、微信……煦东这个时候开了个博客,取了个网名——秋瑟满江。博客里写了一些随笔,主要是记录孩子的成长,偶尔也发一些摄影作品。诗歌确确实实被他抛弃了,是的,我们变俗了,已经“堕落成人”。每天为了孩子的成长而奔波,我们的育子观如出一辙:平等沟通和溺爱有加。我们常说,不想让孩子走我们年轻时那么辛苦的路,最好是没心没肺。
那几年,短信和微信渐渐替代了原有的社交方式,煦东经常在过年的时候,写一些短句,用作拜年,可能是不想落俗套吧。“快餐文化,谁闲着没事看诗歌呀,押韵的句子好听而已。”煦东这么解释,是否认他又在创作诗歌。这本诗集里最后一小辑里很多春天主题的作品,大多出于此,在手法上更像歌词,过于讲求押韵和段落的对仗,早已没有之前作品里的那种柔中带刚和精巧。而之前的作品,煦东说是“有的不堪卒读,删去了不少,有的再也写不出了”。他似乎早就适应了没有诗歌的年代,我们曾经的诗意年华,就这么轻轻地抹去了。
而今,微博、博客又被抛弃了,咸段子横飞,漫画铺天盖地,短视频吱哇乱叫,时代的变化应接不暇,从浮躁又走入了焦虑,却依然不是读诗的时代。我们学会了哂然一笑,这种平淡似乎真的是在割舍岁月。曾经祈祷于苍穹/逃亡于轮回里的蓦然注定/岁月在折叠/挣扎在/窄窄的一方星空/沥干了梦。这首《相信重逢》恰恰是那首年轻时期《相信归来》的结局,这是在后期不多的几首作品里真切地看到岁月是怎么把平淡炼成的。
无论多少挣扎与梦,似乎上天早已安排了过程,也安排了结局,这或许是宿命?是的,经历了人来人往,聚散无常,我们会感恩周围还在爱着你的人,无论是在身边还是远方。是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如初/再也没有说过孤独/蒙蒙的冬雨如雾/轻轻/翻起的叹息如散文般窸窣/曾经的远方呵/竟然是流浪的归途。这首《远方与归途》似乎在告诉我们,岁月中我们沉淀下来的是什么。
一路向前翻滚,我们裹了厚厚的壳,一路奋力穿行,我们遍体鳞伤。此时,我们不会敲碎这壳,也不会去揭开伤疤,我们知道,这壳里面依然是柔软的心,这伤疤下,依旧是汩汩奔腾的热血。在这个冰冷而坚硬的世界,需要一种温暖的心灵之手,轻轻抚慰。
这些诗歌作品,就是这温暖而温柔的手。
是的,回首我们的青春,还算是精彩。而逝去的岁月,也不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