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建华,青岛市作协会员,退役军人,退休前曾任国企高管。散文作品散见于国内多家媒体,著有散文集《心源有火》。2018年,散文单篇分别获得银河悦读中文网“庆祝建国69周年”征文一等奖、青岛市“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征文二等奖。
诗般的意境唯美,诗化的句式凝炼。诗似的丰盈流畅,诗样的激越震撼。在各种媒体上读到的关于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及其诗作的传记故事中,自觉当首推著名诗人高平老师力作《仓央嘉措·六世达赖喇嘛》评传体章回小说为最佳。
这部撰著以大量的史实文献资料为佐证,还原推理缜密,本相演释可信。加上作者曾为进藏部队一员,有着在藏区八年的工作与生活经历、并对相关素材积累长达五十多载的劲势,再以严谨又不失精巧的起伏跌宕叙事演进脉络结构布局、升华而不乏通俗易解的西藏民族生活习俗及方言特色、更以对仓央嘉措传世情歌深谙熟捻而贴切适时地穿插呈现,为这已逾300年的“诗和远方”凄美故事,不同凡响、不落俗套地平添了圣洁孤高的主人公活灵活现的生平声迹梓传。一俟开卷品赏即深陷其中,任由魂魄摄去而茶饭不思、释手不能。
雪域高原的夜,幽谷空灵,风清月冷。身处社会等级峰巅的六世达赖喇嘛本是出生在一户贫苦人家的孩子,被秘密认定为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离开父母家乡入寺学经及坐床上位后命运陡转,但年少时与家中亲人、发小伙伴一起生活的环境熏陶,养成了他心地善良、率真多情的品行个性不曾改变。尤其是藏民族世代传承的民歌氛围,自幼便深深浸润了他的身心及灵魂。“在游荡着牛羊的山坡上,在打青稞的梿枷声中,在拍阿嘎的房顶上,在打土墙的工地上,在背石头的差民行列里,在节日的坝子上……到处都飞翔着它们的旋律。对于民歌,他的记忆力像是钉在木头里的钉子,他的理解力像是投进了茶水的盐巴。他对它们像对阿妈一样亲,对家乡一样爱,像雪山一样敬仰。”(高平:《仓央嘉措·六世达赖喇嘛》,下同)
故而贵为人上人后,显赫的至尊地位与寺院的高墙深院不能禁锢他对平民生活的热爱,冗繁的佛法经文和严苛的教规戒律亦不能磨灭他对多彩人生的向往。他便时常掩饰身份布衣简从出入市井民间,遇有意中人两情相悦生成爱之萌芽,却不得倾心随性抚育使之开花结果。当惨白的月光照进森严静寂的金殿窗口之时,榻帐里的仓央嘉措孤独苦楚倍受情感熬煎。“一个多情的诗人,在热恋中不可能没有诗;失恋时的痛苦更不可能不求助于诗的表达。”自从诗的才华被爱的激情点燃,打开了宣泄寄托感性、悟性及人性的天窗出口,更深夜静、月色阑珊之时作诗成吟,便嗜此不疲、一发而不可收。于是,那一首首如泣如诉叩人心扉的情歌,便如高山上融化的雪水清溪汩汩流淌不止不竭终成丹泽。
从那东方的山冈,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含母爱的姑娘脸庞,
浮现在我的心上。
仓央嘉措(阿旺嘉措)9岁上,被召入寺院学经培养4年不得回家,幽禁般的日子里,对亲人思念渐次形成的孤独自诉习惯表达方式,奠定了其放飞思绪浪漫遐想的诗歌创作基础。转至错那宗(县)进修期间,满腹惆怅的他得暇逛街散心时,邂逅了年长自己两岁的店家少女仁增旺姆,双亲尽失及相似的苦难经历,使得爱芽初萌的两人一番敞怀攀谈,遂成为情投意合的初恋情侣。回寺后夜不成寐,于月光澄映之下、激情燃烧之中,生发缀成了如上诗歌处女作。不久,因身份公开为六世达赖活佛被接去拉萨坐床,受戒不得与女子成婚,加之路途相距遥远不得相见,遂使这段感情戛然夭折。
仓央嘉措(宕桑旺波)20岁时,虽入主布达拉宫做为神王端坐高高的佛台多年,但社会底层出身的惯性加上青春期的躁动,仍难以完全适应宫内森严寂寥的规制环境,总乐于时常着简装隐身份悄然出行,混迹于拉萨街市的商店酒肆人群之中,体验平民生活的乐趣。其时,结识了聪慧美貌、重义轻财的逃亡奴隶——19岁姑娘于琼卓嘎,彼此向往自由的强烈共鸣使其相互一见倾心,热恋期间诗兴大发,著名的《三箭与三誓》华章由此跃然纸上。之后仍因身份教规困囿及非议蜚语流传,姑娘被强行隔离失联。情感重击、悲切难抑,对着再遭阻断的爱河中映留的一弯月影,写下的廋辞禅句令人不忍卒读:
第一最好是不相见,
如此便可不致相恋。
第二最好是不相识,
如此便可不用相思。
月夜思亲,许是意境所适,古往今来,汉藏民族于此共通。随机寻访民间百姓,妇孺能吟的诗文歌谣便有:唐宋时期的《静夜思》(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明月几时有》(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直到近现代的《新月》(沙鸥):“新月弯弯,/像一条小船。/我乘船归去,/越过万水千山。/你睡着了么?/我在你梦中靠岸”、《十五的月亮》(王石祥):“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如此跨越时空、民族、语言、信仰诸要素,无约定却共俗成的文化现象,其根也简、其源也洁:人之常情。近些年来,热血贲张地听过张千一老师为讴歌青藏公路建设者,在电视剧《天路》主题歌中所创启的豪情万丈、高亢入云的曲律大作后不久,又黯然神伤地品赏了他自仓央嘉措情歌辞采中选取珠玑,将上述两阙诗文天衣无缝地合成的、谱就九曲回肠的雅乐仙音《在那东山顶上》,不禁为其侠骨柔情兼而有之的古遗军旅汉子之大风所折服: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如果不曾相见,
人们就不会相恋
如果不曾相知,
怎会受着相知的熬煎。
品赏今时的纵情抒唱,不由地穿越意会到原作者彼时悄然低吟的悒郁心境:倘若不是心在流泪滴血,怎能发出此番决绝缱绻的吁叹!飘忽于琼楼玉宇之上的仓央嘉措,着实切肤体味到“高处不胜寒”与“何似在人间”的困顿窘境而凄入肝脾黯然神伤。“爱自己的情人和爱众生是水火不相容的吗?来世的幸福一定要用今世的孤苦去交换吗?成佛的欲望和做人的欲望是相互敌对的吗?”闭境中的仓央嘉措,无法摆脱既定命运对爱情的羁绊,月圆月缺,形影相吊,每每发出悲愤的呐喊。“在人类所有的感情中,唯有那强烈的部分能够化为诗句;在强烈的感情中,唯有爱和憎最强烈。”诗言志,歌缘情。随着年龄增长、心智成熟,挚爱的烈焰与严酷的处境淬砺出一首首孤苦忧伤、痴情感人的诗歌,像是插上了神鹰的翅膀,飞栖民间朗朗上口传唱开来。一代诗佛的呕心沥血吐哺结晶,一字一砖石、一句一墙垣、一曲一层级,使得雪域高原藏民族诗歌艺术宫殿就此堆筑而起充栋天穹。仓央嘉措的尘缘也因此不得脱却了断,悲剧的宿命便如影随形相伴始终。
好在天道悲悯、人心向善,久酿突发的政局动荡引发的皇谕废黜、阴谋加害纵使天才早夭,怎奈白驹过隙区区两百多年后,大千世界无论同道(教)中人抑或平民百姓,都已理解、爱怜、敬重、褒扬了他的那份清纯如莲花的虔心诚意: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聪慧善良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肉身只存活了24载,他的诗歌魂灵存世却早已十倍于其短暂的寿命,毋庸置疑还定当继续流传百世不朽。即使在他被当政者污名禁声的阴霾日子里,民间手抄、刻印及口口相传诵唱他的诗作也不乏其人并与日俱增,从而未能因遭遮蔽而掩没其真善美的人文情怀熠熠生辉。“这一个最有情意的人被无情地毁灭了,而且毁灭得那样早、那样无声无息、那样无可挽救。仔细想来,倒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好在他的真正价值不但不会毁灭,而且时间相隔越久,越能看清他的光芒。”如今,流传于世的仓央嘉措百余首诗作珠矶,被以《情歌》为主线结成一串串精美的风铃,其沁心炽情的妙音飞跃雪山月夜传播以远,为不同民族与国度、不同文化与信仰的人们所共同珍爱有加。
仓央嘉措吟出的瑰丽诗作,与其说是与他的跌宕经历相关,莫如说更与他的情感率真旺盛个人特质相伴。我信服李银河教授的一段究论诠释:弗洛伊德那个著名的升华理论是说,当人的原欲因某种因素受阻,不得实现,遂升华至精神层面,成为文学艺术创作的动力。尼采也有类似看法,说你看那些弄文学艺术的全都是性欲充沛之人。性欲或肉欲其实是生命体的原始冲动,来自身体,来自本能,或者可以等同于生命力。只有那些生命力充沛之人,才有维持生存水平之外的冲动,也才能将这一冲动转向精神,创造出美好的艺术品。
出于对同为诗人风质的特殊亲近情感,高平老师以其艰辛细致的潜心治学付出,将仓央嘉措的逐首诗作产生的背景轶事一一还原,贯穿成矶珠彩链奉出,易于世人细品深赏、汲取神力滋养此生。《仓央嘉措·六世达赖喇嘛》是诗作成就斐然的他完成的第一部小说,尽管行文中出于刻意或下意识,诗的韵味频出对小说形制多有突破,但这部大作终以其“凡尘有菩提,明月映禅心”的普世皆崇悲天悯人博大情怀主题鸿鶱凤立、准史诗般的气势磅礴跌宕与情态丰沛细腻完美互现而木秀于林,一经付梓,便在《亚洲周刊》评选出的年度十大小说上座中占有一席。
掩卷长太息罢了,手抚着书帙,心绪怅然无以名状。与老妻相携在林卡柳绿和格桑花盛开时节,沿新辟就的青藏铁路去西藏旅游的意向已然达成。回想大半生来蓄积的对那里的印象,多是得益于那些天籁旋律的歌舞表意。少年时参加学校会演,用心学唱过才旦卓玛倾情高歌的《翻身农奴把歌唱》;年青时从军行伍,专注操练过“金珠玛米”与藏族姑娘欢快跳跃的群体舞蹈《洗衣歌》;近年来风行的韩红演绎的《天路》和《青藏高原》,我俩更是酷爱有加,虽然哼吟到那奇峰凸起的高音阶前总是望而却步……
今天我们欲启程前去朝圣向往已久的珠穆朗玛,憧憬着要加入披氆氇毡袍、系邦典花裙的男男女女磕长头、转经筒的人群,为藏族同胞和汉藏民族团结共进祈福;要在日光城的夕照余辉里,近睹与拜谒八廓街口那幢充盈着隐秘凄婉爱恋故事暨闪现出不朽诗篇灵光的黄房子,希冀冥悟拓充升华一己情商文华之禅机;要在仓央嘉措故乡的夜色里遥望东山皓月,对着那凝聚着世代笃信转运的玛尼堆石和摇曳着万千希冀的五彩经幡,尽情惬意地敞怀昭告爱我所爱:“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宫。/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巅把我的魂唤醒。/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没完没了的姑娘她没完没了的笑。/没完没了的唱我们没完没了的跳。”(歌曲:《回到拉萨》)
啊啊……
该书面世之时,高平老师已年逾七十。老人家在后记结语中一往情深地写道:“此书的出版,可以说为我的西藏情结既解了一结,又添了一结。我对西藏的感情,永无了结。”我笃信,凡读到过此书、去到过西藏以及钟情向往那片雪域高原人文风貌的人们,心心念念,又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