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天性中水的成分多一些,而偏偏出生于戈壁荒漠,所以,看到那些与水相生相伴的字眼,心底往往会被它们撩拨得荡起丝丝涟漪,受到引动的思绪,也是飘摇不止。这中间就有一个“泊”字。
“泊”,简单地说,就是停船于岸边。但那又不是一般的停靠,船的行进是到达目的地了,船上的人是离开了,但那船儿,却是浮荡在水上,在它的身下,水漾起丝丝回澜,温柔地抚摸着它行程万里的伤痕;在它的头顶,是那缕带着腥味的风,宛如在给它讲一个发生在远方岛屿上的美丽的童话,不断地吸引着它继续它的航程。
最早接触到这个字,是在年少时学到王安石的《泊船瓜洲》时:“京口瓜洲一水间,中间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处照我还。”老师讲到,王安石想回到家乡去,他是坐着船去的,当他“泊”船于瓜洲时,归乡的思绪就更浓烈了。极目西望,但见青山隐隐,江水滔滔,春风绿野,皓月当空,触景生情,于是,更加怀念起金陵钟山的亲人来了。年幼无知,只觉得那个画面十分的美好。一个人,就那么站在船上,船静止不动,怅然远望,只见层层的青山,而故乡就在那些青山的背后,而明月就照在那个人的身上,也照在远方的故土上,却不能让他乘着月光归去。噢,所谓的“泊”就是一种浮泛,一种疏离,一种难以固定,一种驻足无根。而由这首诗里的“泊”字,它就与家乡的隔离紧密地联系起来,种在我的脑海里,再也驱赶不走了。
再后来,接触到的是张继的《枫桥夜泊》,这首诗就是今天读起来仍是痛彻心扉。那年科考中,满怀信心的诗人落第了,多年的追求折断在一瞬,那就不是一种简单的失败了。既然行走到这一步所有的寄托已宣告结束,既然那个失落了的目标就时刻敲击着自己,让自己沉浸到无边的黑暗中去,那么就将身体也交给这片漆黑好了。一路走来,那颗破碎的心不就是为了找一块可以安放的地方吗?此时,寄宿于他乡,故乡远在烟波深处,远成一个疏淡的影子,自己该怎样以失败去面对那儿等待着的山水和亲人?将以怎样的寥落去应付多年来的寒窗苦读中对自己的勉励?故园的风与云、草与树就开放着惹眼的柔情蜜意等待着自己的归来,可青布长衫上背负的却只有落拓与惶恐,失意与无奈。向回望,京城变成一个不再敢回头的诱惑,向前看,故乡变成一个无法依靠的安慰,行走半生的人生就在这时悬在空中,成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虚无。而这种情形,寻遍储存,到了嘴边,只是一个字:“泊!”那种失落与焦灼,它就泊在月亮西沉的黑暗中,就泊在乌鸦凄凉的啼叫中,就泊在劲风驱不散的浓霜中,就泊在鲜红耀眼得就像讽刺一般的枫叶中,就泊在那浮在水面上的点点像流萤般的渔火中,就泊在那声声敲击着心灵的悠远钟声中。这种泊,是一种脆弱的人生找不到河岸的泊。往日的雄心已成谵语,他日的寄托还未莅临,你让一个精神疲惫、双眼流泪、心灵剧痛的灵魂泊在浩渺迷蒙的水上,你让一个萧索失意、无所安慰、孤独无依的生命泊在遍寻不见的迷茫境地,他又能从哪里汲取力量让自己的船儿找到一块温馨的港湾?读这首诗是不能做太多的联想的,联想太丰富,你会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置入那个场景,然后回忆起人生最黑暗的日子而难以挣脱出来。
还有一首同样关乎“落第”的诗,但这次“落第”与张继的落第有着很大的不同。孟浩然生性是一个喜欢隐逸的人,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观念又不可能不影响到他。于是,在情愿与不情愿的矛盾心理支配下,他来到了京城,似乎有所追求,又似乎有所逃避,最终,他没有在都城找到自己的位置而是回到了鹿门山。这时候的孟浩然是非常迷茫的。一方面,他获得了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另一方面,他意识到这一生与功名富贵是无缘了又有些失落。一直想抛弃而又有所留恋的生活真实地远去了,那么,以后只能真切地面对那仅剩的唯一。为了排遣这种思绪,也可能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他来到了吴越。于是,就有这么一首小诗诞生了:“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从一个“客”字上,可以看到作者写的是一种客游他乡的情怀,但这种情怀分明又是他自己寻找的。那么,这首诗中的“泊”字就格外令人回味了。天色已晚,再也不能前行,于是泊舟于水中的小洲之畔,那小洲被烟雾笼罩着,就像作者的思绪。旷野无际,天低树垂,江水清澈,月影近人,这就是半生撑着小舟寻找的结局么?这样,我们就明白了,人生是需要泊的,在舍弃了一个港湾之后,还需要寻求另一个港湾,但问题就在于那个你舍弃的港湾已真实地舍弃了,而你寻求的港湾是不是就能帮助你得到安静的心绪呢?在舍弃与寻求之间,还是一个“泊”,但舍弃的却是明晰的,新的“泊”处却是迷蒙的,因为你还没有从中找到你所需要的坚定和踏实。
在那时,只觉得所谓“泊”,那是一种无着无落的情绪,是一种无根无依的行走,更是一种无傍无靠的焦灼。可是等到读到那首《送杜十四之江南》的诗后,才恍然大悟,一个人他跋涉于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关注他的目光,或来自朋友,或来自亲人,更或来自他热爱的自然。“荆吴相接水为天,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送你走的时候,正是春天,那时,春日泛滥,望不到边际,那份天地之间的渺茫,也正如我送你离开的惆怅。放眼远望,水一直延伸到天之尽头,以它的浩大控制了这个世界。在我的视野中,你就是那张远去的帆,当天色晚了,当黑暗笼罩了我们的前途的时候,你会将这只瘦弱的船儿停泊于何处?不用多想,就那么一望,已是忧伤百结,难以舒展了。这种“泊”,尽管凄凉,却带着丝人生的暖意。不论怎样的漂泊,至少还有那份友情,那份关怀,它以担心惧怕的形式表达出来,其实也就为那无根的“泊”找到了一个根,这个根就在伫立在岸边的那个人的眼里、心里。不管前程如何迷茫,每次回首,想到这些,都是温暖的。
唐人的“泊”勾起的是一种愁绪,是一种迷茫,它始终没有给我们找到一个明晰的答案。怎样的“泊”方算是理想的境界?怎样的“泊”才能给人以永久的安定?怎样的“泊”才能将一个迷蒙的境地推向一份清明?难道这个字牵引出的,只是凄凄惶惶的寻求?只是飘萍无根的浪迹?
偶尔看到一首宋诗,只是粗粗的一读,便有一种潮湿的情绪弥漫了整个心胸。宛如一个迷途已久的人看到了故土家园,宛如一个暗夜行路的人看到了曙色微明。这首诗是苏舜钦的《淮中晚泊渎头》:“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苏舜钦因为进奏院的一顿饭被贬,于是将眼光投向了苏州。而这次的前往,对于他似乎成为一次寻访——寻找一个地方,将自己的心事安放;寻找一块隙地,将自己的思绪整理;寻找一份安宁,将自己的杂乱收束。正是春天,阴云从天上压下来,将四野收拢在它的怀里,但这层云分明又是淡薄的,还不至于伤害地面的青青的草。灰与绿控制了这个世界,这是一种忧郁的颜色,构成的也是一种沉静的氛围。这样的天气是最令人遐想的,也是最令人黯然的。在这样的环境中撑船前行,却能时刻看到开得正繁盛的一树花。那一树花在这样的色调中显得那么艳丽,那么炫目,就像生命的颜色,照亮了心里那暗淡的一隅。阴郁不能永久地属于自己,鲜亮也不能永久地属于自己,因为自己只是一个行者,目的只是想找到一个安谧的泊处。春天啊,即将带着满川的潮水淹没这一切,路已变得波诡云谲,艰险万分,往哪里泊呢?四处寻觅,最终找到一处荒废已久的古祠下。这里一片破败,这里鲜有人来,这里蛛丝满布,这里荒草丛生。但停靠在这里,可以遮风,可以挡雨,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它又是温暖的,是值得依附的。漂泊许久,脚步酸软,就连那小舟也发出不堪行进的呻吟,那么,就泊船于此吧,泊船于此,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用一双淡然的眼眸看着那潮水不断地漫上来。而自己只是一个悠然的看客,怀抱着一潜淡漠的思绪。回首间,至少还有那一树树明亮的花,宛如希望,宛如安慰,宛如未来。
于是,就知道了,王安石的泊,是泊在异地与故乡之间;张继的泊,是泊在失落与重生之间;孟浩然“移舟泊烟渚”的泊是泊在放弃与坚守之间,而“日暮征帆何处泊”的泊则是泊在漂零与安慰之间。只有到了苏舜钦这里,才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港湾,这个港湾远离尘世,零落不堪,却恰恰给他展现出了一个可以看人世间风潮涌动的地方。
也许,生活本应该就是这样:我们在不断地行走,不断地寻找着可供停泊的地方,但既然是泊,所有的地方都不是永久的居留地。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能准确地找到一个泊处,然后看看风景,然后理理思绪,然后振振精神,然后洗洗疲惫,再继续寻找下一个港口。而最佳的泊处就在这里:不论它多么破败,它适合于你,它赐予你安静,并且它还会为你提供一树树明丽的花,让你在幽暗冷寂中还保有一种生命的色泽。
(这是很久以前写的一篇文章,有点错误,后来知道张继并不是因为落第到吴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