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到溪口时正是春天,虽然不时还有冷风吹来,但毕竟阳光煦暖占了一天中的大半时间。走在街头,看游人如织,店铺招摇,掮客多情,微尘浮荡,不觉升上些许这种场合惯有的疲倦,眼睛也感到逐渐酸涩,腿脚也变得有点迟重,但旅游时惯常的思维还在支撑着,总觉得既然来了,为了不虚此行,那些也许自己并不感兴趣但在外面传说的神乎其神的地方还是要一觑的。
到了上次留下极深印象的步行街,也就是蒋氏故居所在的地方,不觉更是失意。上次来是秋天,没有多少游客,街上空空的只有几个闲适如我的行人,也许人总有点恋旧,觉得过去的总是好的,包括已看过的风景;也许在现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它确也发生了变化,所以看什么都已找不到过去的影子。那时路下的剡溪波光如绫,清澈见底,风来水面微皱,正好加上了一些适时的雨,落在干净的地面上,走在其中,足慰怆怀。而今歌声震天,小贩自是唾液横飞,游人也是指点江山,而那依然东逝的水却浑浊不堪,河滩几乎与臭水沟相仿佛,倘是第一次到这儿,最多来点徒有虚名的感慨,可因为是第二次,今不如昔,更增懊恼。
但凭着惯性,路还是要走的,溪口的千层饼很有名,广告也做得离谱,这家是正宗的,那家就是嫡传的,这家被中央台播出过,那家就被一个名人品尝过,弄得人本想买的心情也无。然而就在那些越做越大的铺子中间,却意外地遇见一个卖画的小店。
它就夹在那些阔大而豪壮的店铺中间,显得很局促,很羞涩,门前也没有明显的标志,相比其他,则显得格外清雅,走进去。只见一个女孩子俯身于桌子上,正在低头干事。她干得很是专心,我进来她竟然没有发觉。低下头去一看,只见她正在飞针走线地绣花。我吃了一惊,在这个喧闹的地方居然有人干这样的活计,在这个浮躁的世界居然有这么一个年青的姑娘躲开外界的干扰做着现代人早已不愿为也不屑为的事情。桌面上摊着一块布,那布已被墨迹洇过,留下若明若暗的影子,仔细一辨,分明是一幅山水画,她正绣着画布下方一个边缘,那儿浓淡干缩地显出一棵墨梅的风姿,此时她正牵着黑线一针一针地将那淡淡的印迹绣出来。
也许是我靠得太近,遮住了从门外来的光线,她抬起头来,我不怕冒昧地紧盯着她打量。衣服是很素雅的月白,上面留着一些红色的花,她头发很短,好像营养不良的人才有的那种,脸色很苍白,虽然清秀,但与外面的经商的那些妇女有着明显的不同。那些妇女的眼睛一般是很活泛的,而她的眼睛却有点呆滞,而且戴着一副眼镜,面部表情很艰涩,也许由于长期干这件工作,脖子微微前伸,注意到我紧盯着她的目光,她的脸微微一红,就好像书里写的患肺病的人咳嗽后那种潮红。然后低头继续干她的事情。眼睛几乎靠到了画布上。
我转过身来看挂在四周用镜框裱糊起来的画,那些分明都是用线绣出来的。不知道她为此下了多少功夫。那中间既有她自己创作的,也有临摹名画的。多的是瓷器,腹大口小脖颈细,用五色丝绣成,看上去端庄华丽,熠熠生辉,颇有点像唐三彩。还有一些花鸟,用闪光的丝线绣出,多了点富贵气,显得雍容大度,气势不凡。马,肚腹便便,就像唐代韩干笔下的;鸟,振翮欲飞,但又有点脱不了对世俗的留恋。还有一幅《清明上河图》也赫然在里面,人物远较原著为少,场面也渺小的多,但用各色线绣出来,却多了一番盛世繁华的气概。这许多画需要多少功夫啊,需要多少个日子在日光中、灯光下一针一线地游走啊。细若游丝的丝线串起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常人不太愿意观注的世界。干这事情需要佛教徒一样的虔诚啊。
屋子里稍有点清冷,再次转过身来看她,依然低头专注于她的工作,这样能专心地干自己的事情的女孩现在不多见,而将自己的一些想法与审美观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的更不多见。她好像很从容,作品放在那儿,想买的自然会买,用不着招揽,不想买的,随意地看看,也是对她劳动的承认。在这个繁华喧嚣而烟尘四散的街边,守着一份清静,将自己的青春用丝织进去,将自己的思想用丝织进去,那些买上它的人们,会从那一根根分辨不清的线里体会到,那是一颗年青的心,一颗耐得住寂寞的心。看着她那苍白的脸我忽然满是敬意,人世间有多少事,都需要一种苦行僧一样的态度来对待,都需要以一种修行者的恭敬来实现,谁说这不是一种通往至道的修行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