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是一个个性突出、爱憎分明、富有责任感的人,这样一个人,受当时“征城以战,杀人盈城;征野以战,杀人盈野”的社会现实的刺激,便带上了强烈的焦灼。故而,他在提出相关的论点的时候,往往是不容置疑,带着十足的雄辩色彩。对于“大人”与“小人”的区分,也是如此。中间几乎没有转寰的余地,与后世讲求的儒家知识分子的温文尔雅和“中庸之道”颇为不符。
关于什么是“大人”,“大人”与“小人”之间有什么样的区别,孟子有着精彩的论述。他说:“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孟子以俗众对待身体的态度为喻,来揭示他关于“大人”与“小人”的道理。他认为,人们都是爱惜自己的身体的,也是知道保养自己的身体的。在这一过程中,存在一个“于己取之”的问题。也就是对于身体的存养,不同的人持不同的角度,这就有一个选择和方向在里面。我们对于身体的护养,有高贵与低贱之分,有小大之分。有的人注重的是它高贵的一面,有的人注重的是它低贱的一面。那些专心于护养小的方面的人,它顾及的是身体“贱”的一面,这样的人,就是“小人”;而那些专心于护养大的方面的人,它钟情的是身体“贵”的一面,这样的人,就是“大人”。作为一个人,不能因为小的方面而损害大的方面,不能以贱的方面损害了贵的方面。
可见,孟子主张一个人要善于存养自己,存养目标的“小”“大”之别,也就决定了这个人小与大的境界不同。那么,具体来说,什么是“小”的方面,什么又是“大”的方面呢?
“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而失大也。”那些只知关注饮食的人,也是善于养身的人,但是,它们注重护养的,只是自己的口腹,也就是身体的具体需要,这是一个人低贱的方面的表现,因为它关心小的方面而失去了大的方面。可见,孟子所说的小人,就是只懂追求生活享受、满足生理欲望的人。这样来看,什么是“大”也就豁然自明了。它就指的是一个人的心志,精神层面上的东西。
一个一心追求生活享受的人,会不会影响精神方面的追求呢?对于这一点,朱熹的解释很好,他说:“若使专养口腹,而能不失其大体,则口腹之养,躯命所关,不但为尺寸之肤而已。但养小之人,无不失其大者,故口腹虽所当养,而终不可以小害大,贱害贵也。”按朱熹的说法,口腹之欲,也是很重要的,它关系到一个人的身体和生命,如果专门护养身体,在大的方面不缺失,也无可非议。但现实却是,那些把所有的目标都放在自己身体和性命上的人,没有不“失其大者”,没有不把精神层面上的追求和心志的培养当作是次要又次要的东西的。所以,物质的享受虽然虽然可以追求,却不能让它影响、损害精神上的追求。
如此以来,就会产生一个问题:同样是人,本来没有太大的区别,那么,为什么有的人成为了大人,而有的人成为了小人呢?关于这个问题,孟子的弟子公都子也意识到了,而孟子的回答是这样的:“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也就是追求耳目之欲的人,就是小人;而注重心性修养的人,则为大人。这等于没有直接回答。所以,公都子进一步问:“钧(均)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都是人,为什么有的人追求“大体”,而有的人追求“小体”?这可以说问到了问题的根本。孟子解释说,就像耳朵,是用来听的,眼睛是用来看的,它们的功能,不在于思考,所以,就容易被外物所蔽。被外物所蔽的东西,也就成为了一个物。这样,外物与耳目这样的“物”互交互触,就把一个人引向其他方面去了。而心的功能,就是思考,碰到外物,有了心灵的思索,就能把握外物,不但不会成为外物的奴隶,而且还能通过对外物的思考把握生命的大道。倘若不去思考,那就是漠视了心的功能,就容易被外物蒙蔽了。耳也好,目也好,心也好,都是上天赋予我们的,而这中间最重要的,就是心。如果先把自己的心立起来,那么,对万事万物都会去思考,那耳目(身体)的欲望,就不会改变自己大的方面了。这样,你就会成为一个大人。
由此看来,孟子所说的大人,就是有着崇高的精神追求的人,而陷于物欲的无尽的索求的人,则为小人。而人之所以有大小之别,首先,就在于你是听从你的物质欲望的指挥,还是听从心灵的指挥。如果是一任物质欲望把你控制,只知满足耳目之欲,那就是为外物所投,就是动物性的生存,虽然仍然是人,但却是卑贱的、低微的、生存价值不高的小人;如果听从心灵指引,先把心立起来,也就是先有高尚的志向,高远的追求,精神层面上的探索,那么,世间万物包括各种生活所需的物质材料,都不会成为心累,都不会影响一个人的追索,他关注的是宇宙,是天下,是道德,是人生,是时间,是人类命运,是生命意义,那么,他才能成为一个大人。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就在这里,不是你的地位,财富,姿色,而是你是否能充分地利用天生的心的功能去思考。所以,大人就有了这样的特点:他关注的是大的方面,眼界大,胸怀大,抱负大。这种观念,直接影响到宋明理学,在理学家的眼里,心的作用就是去追求万事万物中间的那个理,心的作用得到发挥,就能得到那个理,而不被外物所蔽;心的作用得不到发挥,就得不到那个理,也就会被外物所蔽。所以,就有了这样的说法:“茫茫堪舆,俯仰无垠。人于其间,眇然有身。是身之微,太仓稊米。参为三才,曰惟心耳。往古来今,孰无此心。心为形役,乃兽乃禽。惟口耳目,手足动静。投间抵隙,为厥心病。一心之微,众欲攻之。其与存者,呜呼几希。君子存诚,克念克敬。天君泰然,百体从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