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是带着花走来的。
枝头摇着一两朵袅娜的花招摇的景况宛如还在昨日,仿佛眨眼之间,其他不甘示弱的花都惊醒过来了,于是比赛似的竞相开放。走到校园里,阳光潋滟的时候,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纷纷扰扰地惹人眼。杜鹃、樱花缀满了枝头,开在敞亮的门前,开在宽阔的路边,开在旷大的草坪,来来往往的人们,要么疼爱地伸出手去一抹,要么俯下身去一嗅,要么抛过眼去一瞥,即使风雨袭来零落一地,等雨过天晴后仍是花开依旧,着实地惹人怜爱。
楼后当然没有这般的幸运,那儿阳光是不怎么光顾的,即使有,也是在晴朗的日子里临去时偶尔赏赐给一抹余晖,赧红的光线已没有多少暖意,风还来凑热闹,将那缕好不容易显现出来的光打得七零八碎。时间不长,阴影继续控制了这片领地,投下黑魆魆的一块,乍暖还寒的季节,谁会光顾那片地方呢?那儿阴湿,从阳光下猛地走到那片地方,会让从草尖上生起来的风吹得瑟瑟发抖;那儿肮脏,总有些黑水洼上一地,天性爱净的人总会绕过去;那儿有枯枝败叶,冬天的风也会看人眼色的,它会收拾起不光彩的一面窝藏到不为人知的地方。
于是,那片地方就被人遗忘那儿,没有笑声,没有歌唱,甚至噪音、甚至损害,一切都不屑,它有点像禅宗里那个“本来无一物”的灵台,茫然到虚无。
偶然的一次,揣一本书从那儿经过,多情地落在书本上的那朵花还沾惹在扉页上,风还携着一股檀香从背后吹来,让人熏熏然地如饮了醇酒一般。行走间踩到积水里,才发现自己已走到了那片下意识里拒绝踏入的自然禁地。怃然间刚要回头,却发现就在那儿,在高楼那巨大的阴影下,在那逼仄的墙角边,在腐烂的枝叶中,几朵花不知何时已探出头来,睁着明亮的眼睛偷偷地觑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走上前去细瞅,那已叫盛开了。不是么,粉红色的花瓣披拂着,像已站立累了一样软瘫下来,中间的脉络就像中年妇女的皱纹一样,细密而充满着温情,柔软而洋溢着爱意。怯怯地俯下身,就在那花的下面,在那污秽的积水中,几朵早谢的花瓣就在上面漂浮着,像几艘被风雨裹着的小船,而在它的下面,密密麻麻的小花苞正撑着结实的身子努力绽着,憋着,鼓着。触到那年轻而唐突的生命,忽然升上些许感动,将积水中的花瓣捡起一片,那份污浊就像干错了事的孩子,淘气地溜了下去。于是,满手又剩下一片粉白。
想将所有落在水里的花瓣都捡起来的,至于捡起来后怎样处理,心中却没有底。然而就在那时,一阵不识趣的风却打着旋吹过来,于是刚才那几片还沾在母体上花也前赴后继地落到水里,那情景就像道别时转身而去的佳人的裙袂。与从外面花下走过不同,它们竟然没有一朵愿意沾染我的书本。
沉思间走到阳光下,回头看,那些或残或开的花又隐在阴影里,不为我所见了。而那一瞬间的回眸,也像遭到“当头棒喝”一般引来我的顿悟。
它们本就生活在这儿,知道自己的位置与命运,当初盛开时没奢望有人来观瞻,那么凋零时也没有希冀人来怜惜。它开过,香过,艳过,谢过,这是属于它的历程,它满足着自己的选择,也就不会失意于自己的不为人所知。它愿意守着自己的清梦,在寂静中绽放青春,在寂静中收获落寞。你可以说它自卑,但自卑到极处也是一份自傲;你可以说它孤独,但孤独到深处就是一种充实;你可以说它可怜,但可怜到高处就是一份可贵。
王维写到辋川的辛夷花时说:“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未免多了份禅教的空寂,相比之下,我却更喜欢辛弃疾笔下那个“灯火阑珊处”的丽人,那份自怜幽独、别有怀抱的清冷,那个形象此时就与这花重叠到一起,告诉我勿惊勿扰,在“蓦然回首”后永远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