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撤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 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
* 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
* 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
* 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
* 她呆呆地望着那郡跑散的家伙,望着极目之处的空寂,凭她的智力绝不可能把这个世界想明白吧?…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
* 其实总共只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吗要写作。
* 我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质,刚刚有点儿像个人却又过了头,像个人质,被一个什么抓了来当人质,不定哪天被处决,不定哪天就完蛋…恐慌日甚一日,随时可能完蛋的感觉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压根儿没有这个世界的好。可你并没有去死。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
*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说过,徐志摩这句诗未必牵涉生死,但在我看,却是对生死最恰当的态度,作为墓志铭真是再好也没有。
* 二姥姥比母亲大不了几岁。她叫母亲时,叫名字。母亲从不叫她,什么也不叫,说话就说话,避开称谓。
* 匾额上五个大字:天下第一州。中国的天下第一着实不少,这一回又不知是以什么为序。
* 这让我想通了如今的“追星族”。少年狂热古今无异,给他个偶像他就发烧,终于烧到哪儿去就不好说。比如我们这一代,忽然间就烧进了“文化大革命”。
* 良心,其实什么都明白。不过,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性的罪恶。多年来,我一直躲避着那罪恶的一刻。但其实,那是永远都躲避不开的。
* 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块空地,不论窗前屋后,要是能随我的心愿种点儿什么,我就种两棵树。一棵合欢,纪念母亲。一棵海棠,纪念我的奶奶。
* 我现在也已年过半百,才知道,这个年纪的人,心中最深切的祈盼就是家人的平安。
* 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 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不急着回家。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待一会儿。悲伤也成享受。
* 大夫说他这病叫做“角回综合症,命名性失语”,并不影响其他记忆,尤其是遥远的往事更都记得清楚。我想局长到底是局长,比我会得病。
* 多年以后才听一位无名的哲人说过: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如今想来,有神无神并不值得争论,但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自然会忽略着科学,向虚瞑之中寄托一份虔敬的祈盼。
* 还是看看书吧,你不是爱看书吗?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将来你工作了,忙得一点儿时间都没有,你会后悔这段时光就让它这么白白地过去了。
* 无论她是什么,她都很少属于语言,而是全部属于心的。还是那位台湾作家三毛说得对:爱如禅,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
* 惟如蚁的人群一如既往地埋头奔走,动机莫测出没无常;熙来攘往擦肩而过,就像互相绕开一棵树或一面墙。
* 我们能说点什么呢?上得了正史的想必都已上了正史。几十年前的喜怒哀乐和几百几千年前的喜怒哀乐一样,都根据当代人的喜怒哀乐为想象罢了。
* 人活着总得干点儿有意思的事,我是这么想的…人活着总得高兴,不能为钱呀什么的去奔命。
* 有人说,旅游与外遇,其中的魅力或者诱惑是相近的。这话像似有点儿道理。人对新奇的事物,本能地存着欲望。
* 可曾经我们也是不怕累的呀。但那时我们太过宠爱了愚公移山的“移”字,而忽视了首先的那个“愚”字。
* 他的恨也强烈,但无悲观,虽命途多舛却依然相信未来,至今也没有改变。他的爱也深重,爱书,爱朋友,爱女人,但丝毫不为今日之横行的物欲所沾染。他对精神的事情、灵魂的事情、美的事情一味地执着,简单而无一丝标榜。
*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完成一连串的生物过程,而是为了追寻一系列的精神实现。
* 爱情不等于性、性也不等于爱情,但是世所公认:美好的爱情必须要有美满的性生活,而美满的性生活,当然必得是出于爱情……一对真诚相爱的男女,如果因为性方面的缺憾而难成眷属或终至离异,实在是太大的悲剧。
* 我曾想过当和尚,羡慕和尚可以住进幽然清静的寺庙里去。但对佛学不甚了了,又自知受不住佛门的种种戒律,想一想也就作罢。何况出家为僧的手续也不知如何办理,估计不会比出国留学容易。
* 有一幅旧对子:百行孝当先/万恶淫为首。据说有位闲人给上下联各添了十二个字:百行孝当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自古无完人。
* 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冥思苦想,似有所得,并为之欣喜,但忽一日却从书中发现,我所想到的前人早已想到了,不免沮丧。
* 房子有了而找不到爱情,或新娘来了再去借钱盖屋,都是极不幸的局面。为什么不能舍生忘死地爱着,同时又废寝忘食地建设家园呢?
* 心与心的自由难得,肉与肉的自由易取。这可能是因为,心与心的差别远远大于肉与肉的差别,生理的人只分男女,心灵的人千差万别。
* 可为什么,性,常常被认为是羞耻的呢?我想了好久好久,现在才有点儿明白:禁忌是自由的背景,如同分离是团聚的前提。
* 设若只你一人有些孤独,你不妨扭亮台灯,翻开书,踏踏实实地听一回先哲的教诲,那一刻便全是回家的感觉。也不妨铺开纸,随心所欲,给一位心仪已久的人写封信,于是乎那一条邮路上便都是家的消息。
* 竞争是件好事,否则人间不免寂寞。但为什么一定要比着豪华呢?不可以比着简朴吗?享受更是无可非议,但是,人最终能够享受的只有心情和智慧,借助倾诉与倾听。
* 同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谁的生活中都难免有些艰难,谁心里都难免有些苦恼和困惑。
* 我常以打牌来比喻人生。你可能运气不好,你可能抓了一手坏牌,但光靠好牌来赢算不得能耐,而一手坏牌也肯定有最好的打法,去寻找那个最好的打法就是。总是乞灵于好运,差不多是浪费光阴,不断地洗牌、洗牌、洗牌……你知道是洗来的好,还是洗掉的好?
* 爱,或友谊,不是一种熟食,买回来切切就能下酒了。爱和友谊,要你去建立,要你亲身投入进去,在你付出的同时你得到。在你付出的同时你必定已经改换了一种心情,有了一种新的生活态度。其实,人这一生能得到什么呢?只有过程,只有注满在这个过程中的心情。所以,一定要注满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