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回记者问到我的职业,我说是生病,业余写一点东西。这不是调侃,我这四十八年大约有一半时间用于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来,成群结队好像都相中我这身体是一处乐园。
* 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 “人定胜天”是一句言过其实的鼓励,“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才是实情。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
* 也有人确是满怀了革命豪情,并且果然大有作为。但这就像包办婚姻,包办婚姻有时也能成全好事,但这种方法之下不顺心的人就多。
* 人的自命不凡已经把这个星球搞得多么乌烟瘴气,贪婪鼓舞着贪婪,纷争繁衍着纷争,说不定哪天冒出个狂人,一场细菌大战,人间戏剧忽然收场。
* 爱,与喜欢混淆得最严重。“我爱你”,可能是表达着一次真正的爱情,也可能只是好色之徒的口头禅,还可能是各有所图的一回交易。喜欢,好东西谁不喜欢?快乐的事谁不喜欢?没有理由谴责喜欢,但喜欢与爱的情感不同。爱的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项:敞开。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
* 爱情之所以选中性作为表达,作为仪式,正是因为,性,以其极端的遮蔽状态和极端的敞开形式,符合了爱的要求。
* 经过电子游戏厅,看见痴迷又疲惫的玩客,仿佛是见了人间的模型。变幻莫测的游戏是红尘的引诱,一台台电脑即姓名各异的肉身……按动键盘吧,学会入世的规矩。熟练指法吧,摸清谋生的门道。谢谢电脑,这奇妙的肉身为实现欲望接通了种种机会—-你想做英雄吗?这儿有战争。想当领袖吗?这儿有社会。想成为智者?好,这儿有迷宫。要发财这儿有银行可抢。要拈花惹草这儿有黄色的东西您看够不够?要赌博?咳呀那还用说,这儿的一切都是赌博。
* 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样。作恶者怕地狱当真。行善者怕天堂有诈。
* 现在结果不是出来了?—-史铁生娶妻无子活得也算惬意。但那时候不行,那时候真他娘见鬼了,总觉着自己的一片真情是对他人的坑害,坑害一个倒也罢了,但那光景就像女士们的长袜跳丝,经经纬纬互相牵连,一坑就是一大片。
* 依敝人愚见,世人所以相信残疾人一定性无能,原因有二。一是以为爱情仅仅是繁殖的附庸,你可以子孙满堂而不识爱为何物,却不可以比翼双飞终不下蛋。二是缺乏想像力,认定了性爱仅仅是原始遗留的习俗,除了照本宣科地模仿繁殖,好歹再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美丽的作为,偶有创意又自非自责,生怕混同于淫乱。
* 作家陈村说过:让中国人心里不平衡的事情有两件,一是世界杯总不能入围,二是诺贝尔文学奖总不能到手,这两件事弄得球迷和文人都有点魔魔道道。
* 有点儿像吸毒,自个儿也看不起自个儿,又戒不掉。软弱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软弱但还是软弱着,虚伪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虚伪却还是“有些话不能讲”。
* 仇恨的最大弊端是仇恨的蔓延,压迫的最大遗患是压迫的复制。
* 你不必非得看过多少本书,但你要看得这沉默,这黑夜,它教会你思想而不单是看书。你可以多看些书,但世上的书从未被哪一个人看完过,而看过很多书却没有思想能力的人却也不少。
* 不久前,我偶然读到一篇英语童话—-我的英语好到一看便知那是英语,妻子把它变成中文。
* 戏剧一散,A和B还不是各回各的妻子或丈夫身边去?刚才的怨海情天岂非一缕清风?刚才的卿卿我我岂不才是逢场作戏?
* 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几千本,看似各成一体相互孤立,其实全有关联。几千年的消息都在那儿排开,穿插、叠摞,其相互关联的路径更是玄机无限,鬼神莫测。真可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但其中任何一本都是“不识庐山真面目”。
* 文如其人,这话并不绝对可信。文,有时候是表达,是敞开,有时候是掩盖,是躲避,感人泪下的言词后面未必没有隐藏。
* 阿城说有两种文盲,一种文字盲,一种文化盲。这样分清真好。但能识得字的就会抄书,未必不是文化盲。
* 雅俗共赏不在于书而在于读者,读者倘能兼赏雅俗,他完全可以读了卡夫卡又读梁羽生,也可以一气读完了《红楼梦》。
* 真正的朴素大约是:在历尽现世苦难、阅尽人间沧桑、看清人的局限、领会了“一切存在之全”的含义之时,痴心不改,仍以真诚驾驶着热情,又以泰然超越了焦虑而呈现的心态。
* 空间的拓开,时间的迁延,肉身的奔走,心魂的寻觅,写作因此绵绵无绝期。人是一种很傻的动物:知其不可知而知欲不泯。人是很聪明的一种动作:在不绝的知途中享用生年。人是一种认真又倔强的动物:朝闻道,夕死可也。人是豁达且狡猾的一种动物:游戏人生。
* 一个人(譬如说:爹)死了,怎么办?尽快烧掉然后完事,然后活着的人去追求自己的生路,别让死人的死把活人的活搞坏。
* 您不谈死,也不去想死,甚至讨厌别人说起死,您貌似豁达实际却与走夜道而怕见磷火的人一样。您生来不怕死,您这是拿大伙开心,没人信。生来不怕死的人最好别生孩子,倘若这种遗传基因发达下去,人类将因为不懂得保护自己而完蛋得相当快。
* 有一个新角度看看自己看看世界看看自己和世界的关系,从而赋予这呆板的世界以美感赋予这漫长的时间以意义,对人来说也是有用的,其用不亚于吃饭。
* 千万把身体弄得好好的,否则想干的事干不了,不想花的钱还得花。
* 孤独,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所遇的隔离,在觥筹交错间所见的冷漠,在彬彬有礼的人类语言中所闻的危险。这样的孤独可怎么摆脱?惟有爱情。
* 人在一世,最后会发现名利财富都是空,人能够拥有的只有生命本身。但生命的流逝使得它难以实现超越时段的自我确认,惟有文字能够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宣扬。
* 这个世界发展太快了,快到了我们都不舍得抽出时间关心自己,关心自己的心灵,精神和思想。真是真是,人们更愿意花时间去装修房子,维护皮肤、头发还有牙,却腾不出工夫来照看自己的心灵。
* 无论干什么,理由只有两个:一是你乐意干,一是你借此达到其他你所感兴趣的目的,舍此两点即是荒唐。再没有比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干他所不喜欢干的事更荒唐的了。
* 在人生的路上,必要找到一个好玩具。而只要玩得入迷,就都是好玩具。就像找到一个好爱人,而只要爱得深,什么人都可以做好爱人。
* “传统”若画地为牢,就差不多像是将死的老人一心只求长寿,再看不惯青年人忘死的热恋了。
* 世界上的人很多,每个人的世界其实又很小,一个个小世界大约只在务实之际有所相关,一旦务虚,便很可能老死难相理解。这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 生病也有一种好处,可以免去很多奢望,仿佛一贫如洗,倒似乎平心静气与世无争了。
* 中国人现在少说理想,多说装修,少说爱情,多言性。中国人现在怕累,因为以往的理想都已落空,因为以往的理想都曾信誓旦旦地想要承包现实。
* 我常常感到这样的矛盾:睁开白天的眼睛,看很多人很多事都可憎恶。睁开夜的眼睛,才发现其实人人都是苦弱地挣扎,惟当互爱。当然,白天的眼睛并非多余,我是说,夜的眼睛是多么必要。
* 徐悲鸿有副名联:独执偏见;一意孤行。—-写作跟恋爱,是最需如此的两件事。
* 一个人如何才能有所成就呢?依我看,一要知道自己想干吗,二要知道自己能干吗,三还要知道自己必须得干吗。
* 诚实,绝不简单,时处今日就更加的不简单。就算我们有诚实之心,我们有诚实之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