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读书笔记

“此时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

作为一个十分博爱的读者,想要选出一个自己喜爱的作者甚是不易,所谓环肥燕瘦,难以抉择。这种时候就很适合诉诸直觉,相信缘分,选取第一个蹦入脑海里的那个名字。于是,我与张岱先生就如此有缘地相遇了。

这一段时间,我每天忙忙碌碌在文档上如同蜘蛛织网一般小心翼翼编织着一个又一个节点,兢兢业业,悬心吊胆行走在蛛丝之上。很多时候,结束一整天的慌忙,匆匆投入到书中之时,我方能长舒一口气,满目氤氲着江南的春色,是碧波水岸,桃花山寺,亦是嶙峋山石,翠竹松柏;整个人浸润在南方迷蒙充沛的水汽之中,从干瘪的状态中慢慢舒展开来,张开双臂,仰躺着坠入这片字句铺就的花海之中,呼吸间,肺腑间,都充盈着流淌字句带来的芬芳。如同山间清溪,濯洗去一日疲乏与尘俗。

与君初相识

张岱,乃至《陶庵梦忆》,都可以算得上是老熟人了。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崇祯五年十二月的西湖大雪被定格在语文课本上,留在一代代学生的记忆当中。

当时年少,只觉得这一段短小的文字,极富魅力,短短几行勾勒出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漫天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浩浩荡荡;一芥小舟,两三粒舟中人,如雪中墨点,点缀其间。

直到今日,闭目回想,这幅画面依旧在眼前,虽然我从未遇见过雪中西湖,更不曾在大雪之时泛舟湖上。但这一情境却深深印在脑海之中。

《陶庵梦忆》整本都是这样的小故事,燕子矶头观江水,栖霞山上赏石刻,三山街上买手工艺品,听音乐会,逛园林,张岱活在明代是明清小品文大家,活在现代那也是当代包邮区生活类头部博主。

他也确实是一个妙人,会吃,会玩,会生活。月夜舟过金山寺亦有灵感:

“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

世界宛如包裹在蜃中,水雾迷蒙,几分妖异,几许梦幻。天地是布景,月夜寂静山寺大殿便是舞台,唱一出锣鼓喧天的大戏,又在黎明时分悄然离去。来去潇洒,如同山间鬼魅精怪的恶作剧,又仿佛只是顺心而为,顺势而作,不愿浪费这般梦幻迷离的天地幕景。

春天的鲜嫩春笋,各地的方物,秋冬的橘子,十月肥美的螃蟹,每一个写出来都让人垂涎三尺,很想亲自尝试究竟有多好吃。

也见过他玩速降,玩攀岩,搞沉浸式戏剧,登山观日出,夤夜赏花灯,夜半纵歌行舟,明代的生活远比想象中更有趣,更时尚,甚至可以说更刺激。

说真的,《江南百景图》没把张岱画进去,实属损失,作为明末包邮区生活类头部博主,他足可以为江南生活代言。

文字织梦

写日常生活最是不易,日常生活,每日都过,人人都有。柴米油盐,讲得不好,如同流水账,平铺直叙,令人生厌。毕竟每个人都在过日子,每个人也都不想把自己鸡零狗碎,乃至于鸡飞狗跳的生活在白开水一般的文字当中再温习一遍。

张岱真的很会写,每一个生活的小细节都闪着光芒:夏季鱼塘中层层叠叠丛丛蓬起的莲花滚落新雨之后的荷珠,煮酒有着扑烈香气;峻峭冷硬的山岩却比喻为柔软的山茶,以至于路人行走其间,也仿若蜂蝶花妖;舟中看月后晨起,胸中浩浩落落,似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旷达……

没有佶屈聱牙的字句,没有故作深沉的说教,是最平实的文字,却又洗练贴切,一字一句,都极为精准,从日常生活的繁杂中萃取出最精华的部分。读来唇齿生香,深切感受到中国文字之美,从生活中,从岁月中,从人世浮沉中,不断沉淀下来的文字之美。

有时候读了太多的英文或是翻译的文字,时而觉得自己像一株嫁接的果树,歪歪扭扭的主干上蔓生着不知从何处搜刮而来的枝条,结着些许四不像的果子。

读完这本书,感觉自己又整了整自己的主干,拂去枝枝蔓蔓的枝杈,找回自己的根系,重新得到给养。

世事大梦

吃喝玩乐,精致美好,文辞优美,挥洒自如,总的来说,读起来很轻松。但是,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某一天读到某一段的时候,突然觉得非常悲伤,非常难过。明明没有遇到什么痛彻心扉的文字,也没有观看任何悲惨的遭遇,还是那些普通的美好的日常生活,只是觉得非常难过。

给你讲故事的那个人,风趣幽默,谈天说地,妙语连珠,每一个故事都像是闪闪发光的宝石一般。但是仔细一看,每一颗宝石上都沾满鲜血,可谓字字泣血。而讲故事的那个人呢,他言笑晏晏,他七窍流血。

“梦忆”,笔下所有繁华美好皆成梦幻泡影。可叹的是,邯郸道旁,梦醒之后,尚有黄粱米熟,可得一餐温饱。而张岱这半生梦醒之后,只余破床碎几,布衣蔬食,常至断炊。

太痛了,难以想象下笔的时候有多痛,故国故园故人,破碎支离,不能细想。

痛到极处,反而笔下轻巧,恬然适意。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其实,读成这样,完全有违我读小品文的初衷。原本我只想要追求清新适意,吃着零食脑补一段优雅闲适的古代生活。

但是,很难啊,《西湖梦寻》暂时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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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逢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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