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我在西安读大二。在新世界里我肆意挥洒着我二十多岁的生命,我喜欢风、喜欢天上的云,当然更爱风中姑娘们白色体恤衫飘动的样子。可是这样的生活也少不了烦恼。一天早上,我正在图书馆二楼的文艺阅览室里为我古代文学史的期中论文而焦虑,一本《陶渊明集》翻过来翻过去一点想法都没有。我抓耳挠腮,把眼睛闭上又睁开,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索性把手机打开,消磨时光去了。
刚打开手机微信我就看到一个十分熟悉的名字,但却是很久不联系的了。给我发消息的是我早已经不读书的发小李林业。我给他的备注仍然是他小时候我们给他起的外号“黑小”,因为他不仅皮肤黑,而且还身材短小。心想,这小子,多久不联系了,不会是来找我叙旧的吧!
打开微信聊天框,我看到两条语音消息。我一手习惯操作,语音转文字,之后我看到两条让我吃惊且久久不能平静下来的消息,这两条消息就像两颗小石子进入了我的心塘:
臭蛋(我的乳名,小时候就成了我的外号),你知道不?素素就要结婚了。和他们村一个人,比她大两岁,开挖掘机的。现在两个人都已经见过父母了,年龄一到就去县里的民政局登记。
你还记得不?就是当年在咱小学的时候跟你同桌的那个。
我当然不会不知道素素是谁。惊讶之余我五味杂陈,不光是因为对我来说,结婚还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更因为我跟素素那早已定格在八年前的友情。我故作镇定而又怀疑地回了一句:这是真的吗?怎么会这样早?
又是两条语音:应该是真的。我在他们村有个铁哥们,昨天晚上我们聊天的时候他告诉我的。
语音消息后的两个红点在我脑袋里跳来跳去。我草草回了一句“哦哦”,马上就去通讯录里找到了上大学之初就加上的素素的微信。我把刚才和李林业的聊天截了一张图发给她,并在后面问了一句:是真的吗?还特意加了一张表疑问的表情包。
素素是在我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回我的。
她说,是的,并且说,家里的日子还不太好过,她得尽快长大、变得成熟,分担压在哥哥身上的重担。她还说,她的那个人是和靠谱的人,结实、憨厚,在镇上的沙厂开挖掘机,因为年轻勤快,赚的不少。她还是那样的朴实成熟,一下子又显得上大学以来自以为成熟的我愈发渺小和幼稚。
我说:“当年我在库河桥上说的话你别当真,就是开个玩笑。”随后我还发了两个笑哭的表情包。
她没有回我这句话,而是调侃我说:“以后你读完大学再读完研究生就是村里的宝了,恐怕是小县城留不住你。”
我先发了两个“狗头”,又发了两个笑哭的表情包,说:“没有,没有”,意思是告诉他我就是上完大学也不一定有好出路。
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不停地在聊天框里打字又删除。我也看到在聊天框的顶部“对方正在输入”也不停地闪现。我犹豫了,我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傍晚家家户户都飘出天蓝色的炊烟、路上总散发着烧饼味的十年前。我想起了那个短发的女孩儿,脸圆圆的,黄色的脸蛋上总泛有一抹粗粝的红。我当时就问她为什么不留长发,她告诉我要买点头发赚钱。她真的很普通,一点也不好看,除了笑起来的时候,那种纯朴自然,就像是家乡库河里的水。
二
要说我跟素素的故事,那真是太遥远太漫长了。那一天正值小镇的秋初,略微寒冷的风里还到处飘洒着夏玉米被收割的味道。元宝镇的镇中心元宝村这天格外热闹,当然不仅是因为大家忙着白露前后种白菜,而是元宝镇中心小学要开学了。那时候大家都开不起汽车,来自元宝镇其他小村子的三轮车、自行车纷纷涌入元宝村,又有一批刚刚满十岁、在父母身边没待几年的孩子要在这里开始他们可能七年、可能十年的住校生活。素素就是这样来到元宝村的。
这是怎样一回事呢?那是因为在这太行山里地势复杂,几道沟里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村子。我出生的元宝村是方圆几里唯一的一个大村子,在附近的几十个村子中只有我们村里有小学的三到六年级。在我们村周围的许多小村庄,一共也就是一二百户人,小学里只有一二年级,一个老师带两个学生的情况并不少见。素素就是这样一种情况,他们家在我们村子后面的唐王沟里,沟子里每隔几百米就会换一个村子。
我和她正是相识于三年级二班的课堂上,她是我的同桌。
分到这么一个来自小村子的同桌我真觉得是倒了八辈子霉。那时我们本村的同学觉得自己是村子的主人,不可一世,看不起来自其他小村子的人,也就不和他们交往。我的心思完全都不在学习上,不学无术,什么也不怕,净想着吃辣条、拍画片,搞怪欺负同学。看着一个个来自外面的比我还穿的土气的同学,我是更加神气了。
刚和素素成为同桌的那一天,我就在桌子的中线远处划了一道白线,表示这张桌子的大部分地方是我的了。素素沉默着,什么也没说。我感觉我的力量一下子把这些外来的同学给镇住了。我看不惯她老师把书弄得那么干净整齐,还用纸把书皮包了起来,我常常趁她下课离开教室之后拿上我的涂改液和红笔,掀开她的书就是一顿乱涂乱画,往往还写上一些骂人的话,最后再画上一个猪头。素素每次总是那样,回来看到这一切带着委屈和愤怒说:“李清风,你这是干什么!”我看着他脸上那种五官拧在一起的委屈的样子,越发想笑,总是开着玩笑对她说:“你说这是干什么?玩儿呗!”至于什么把吃完的泡泡糖、用废的纸团成一团扔在她的桌子上那都是常有的事,弄得她上课浑身不舒服,而我常常是背地里发笑的那一个。总之,不管我干什么,素素也总就那一副委屈的样子,哭丧着脸,从来不反击还手。我本村的兄弟,黑小、歪脑儿、灯笼也都很是称赞我这种“英勇”的行为。
有一天,我又开始捉弄素素了。老师布置了默写课文的作业,默写完找老师批改,如果没有错误就可以下课吃饭去了。我一心是想着学校门口的烧饼,既没有背,也没有默写课文。看着她认真地背完课文,快速而工整地默写完之后,我就有些嫉妒了,心想:哼!我走不了你也别想走!那时正轮到我们座位靠墙,我在外面,她在里面。当她写完要去找老师的时候,我硬是堵着窄窄的出口不让她出去。她反复请求推搡,最终也还是被我挡住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后竟然被我气哭了,全班同学都在默写,教室的左侧传来一阵哭声。霎时间老师连同全班同学的目光一起看向了我和素素。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害羞是什么滋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老师立马就明白了情况,把我交到讲台上,二话不说,拉开我瑟缩在身后的手,拿起小竹棍就是一顿猛敲。我疼得龇牙咧嘴,直到我也号啕大哭、满眼泪水。
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总算让我长记性了。在那之后,我虽然还是看不起沟子里来的素素,但是我是再也不敢欺负他了。第二天早上我就拿着抹布把桌子上的白色涂改液痕迹擦得干干净净。不过,我还是那样地不爱学习。一天我正一门心思地在想着和我的好兄弟黑小拍画片的事儿,心里计算着我又输了多少,站在两台上的老师突然叫起我的名字:“李清风,起来,把课文读一下。”我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直直地站着,跟老师大眼瞪小眼,心里慌乱极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老师现在在讲哪儿。班上的几个刺头也小声开起我的玩笑,等着看我被老师打手心。我低下头,心想这顿小竹棍又免不了了。低下头我看到素素正那着她那本被我快要划烂的语文课本指着书上的第三十九页,我像落水儿童抓住救生圈一样立马拿起我崭新的书把课文念了出来,老师最终还是放了我一马。好不容易才坐下的我舒了一口气长气,看着这个曾经一直被我鄙视欺负的女生,竟然心生感激。她圆圆的脸上泛起一抹笑容,她真得不好看,不知道这个笑容是不好意思还是嘲笑我刚才落魄的样子。
小时候的我喜欢看动画片,整天整天坐在电视机前面,早早眼睛就已经看不清楚了,这或许是我不喜欢学习的原因。三年级的课堂上,坐在第五排的我根本不知道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啥。带“自然与科学”这门课的老师不光字写得很小,人也是十足得小气严格。最让我头疼的是,老师还总要查我们上课时写的笔记。大部分同学都不喜欢我,每当我迫于老师竹棍的压力时,我就不得不求助于我的好同桌,求她把笔记借给我抄。她总是会帮助我,我不喜欢买学习用品,还总丢东西,所有的本子、笔、橡皮都用她的。我对她也从之前的傲慢转为了感激,甚至敬畏。
四年级时,我们俩成了好朋友,我再也不找她麻烦了。从前只有我喜欢在她书上乱涂乱画,现在她也喜欢在我书上乱涂乱画。我们家开着一家杂货铺,家庭条件在村里算不错的了。我总利用走读的机会把校外的辣条、小吃和泡泡糖带给她。她喜欢吃泡泡糖,我常常用我的泡泡糖换她的笔记本,久而久之,我叫她“笔记本”,她叫我“泡泡糖”。我和素素正式“化干戈为玉帛”了。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讲了一篇试卷上的微型小说,题目记不清了,总之这篇小说讲了一个小男孩家里很穷,买不起笔和本子,她的漂亮的女同桌总是乐于“接济”他。后来她的女同桌转学走了,留给他一盒笔。再后来这位男孩儿成了一位企业家,在电视上寻找当年的女同桌。我和同学们都被这个故事感动了。一下课,我就对“笔记本”说:“你千万不要转学,你走了我就没笔和本子用了。”素素笑了,她说她还想吃我给她的泡泡糖。我告诉她,如果她转学了,我也一定会像故事里的男孩一样,上电视找她。
我的同学和玩伴都察觉到了我和素素之间的关系。他们都说我给素素泡泡糖是因为我喜欢她。我的发小之一黑小就在散学的路上开过我的玩笑:臭蛋现在就养媳妇啦!臭蛋现在就养媳妇啦!有一次我和素素都穿了一件浅蓝色的体恤衫,班里一群好事的女生硬说这是“情侣装”,素素听到这里脸上泛起一阵红,转身就默默离开了教室。我恼羞成怒,发疯似地破口大骂,还掀了一张课桌。从那以后,我和素素自觉地保持着距离,我再也不会向她要本子和笔了,她也再没有吃到我的糖。
三
小镇的山风是那样得温暖,三四月间的柳絮随着春风进入了穿村而过的库河,泛起一阵阵白。我尴尬的四年级过去了,我的同桌再也不是素素,唯一没有变的是成绩依然很差。虽然四年级一直被调侃,可我最终放不下我要好的同桌。
一天晚自习后,我做足了思想工作,用积攒了一天的勇气在昏暗的楼道里叫住班主任:“老师!”
老师转过头来问我干什么,我支支吾吾了半天说:“我……我想跟素素同桌!”
老师问:“为什么?”
我低下头泯着嘴用几乎听不到的音量说:“因为我喜欢和她在一起!”说完转身就跑了。
老师没有同意我的请求,但我跟素素的交往没有断。我想在周末去找她,问她她的家在哪里,她从来没有跟我说清楚过。事实上当时大家的房子样子都差不多,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家具体位置在哪里,所以我就告诉她我会在什么时候找她,让她在门口等我。我特意挑选了一个父亲上工的日子,拿着出去玩的理由骗过了我慈祥的母亲,推着自行车上路了。从我家到他们村子至少有八公里,这八公里对我来说可太漫长、太辛苦了,进山沟的路全是上坡的土路,我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和毅力去找她,帮自己家洒玉米种子时都没这么卖力。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通讯方法,她说会在门口等我,我去了很多次从来没有找到过,每个周末还乐此不疲地跑了一趟又一趟。
农历的三四月间正是五年级下学期开学不久。按照惯例,农历每年的三月十一和十月十一元宝镇都会有一次集市,举办的地点就在我们元宝村—镇上最大的、拥有一千户人的元宝村。三月十一左右是冀南一带农民准备收割冬麦时候,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家家都要采买些新的镰刀、农药,再为家里的孩子置办几件春夏衣裳,镇上人把这个叫“赶会”。集市上的每个摊位都是固定的,摊主每逢春秋就会采买好物品,轮流在太行山东坡的山沟镇子里转来转去,每年只靠这两三个月就能赚到不少钱。在元宝镇持续近一周的“赶会”是我一年中最最喜欢的时节。到这是,母亲总会带我去街上吃一碗一年才能吃一回的凉粉、凉皮,父亲总会给我许多零花钱,我可以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赶会”上的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其他小村子的人都会赶上几里路来我们村子“赶会”。
一天早上,村东寨坡山上的白衣庵早早就升起了拜佛人烧香的青烟,我和几个哥们儿黑小、歪脑和灯笼拿好了爸妈给的零花钱约好一起去会上耍,“会”在镇中心一条街上,走过村西的库河就可以看到。村中心的长街上摆满了摊位,一整个人挤人的场景在冀南山沟里是独一份儿的盛景。“会”西头是卖家具、农具的,中间是卖衣服的,再往后就是卖好吃的和好玩的了,这是我和几个哥们儿最喜欢的地方,手里的钱足够让我们买到一把手的小吃,再买上一个小型的玩具。街上有卖糖葫芦的、烤香肠的,有卖烧饼的、炸油饼子的……我们买不起大的玩具,往往一趟下来大家手里都是些贴纸、画片,再多就是溜溜球、小陀螺。再往村东头就是买图书画册的了,除了连环画,其他的我们都不感兴趣。
几个人看“会”看腻了就约着从小路回去,到库河边上呼水、玩石头。忽然我在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素素!与她相跟来的还有她同村的欣欣。我站在原地观望着,黑小看出了什么,立马开起我的玩笑:“哦,原来是嫂子来了。”歪脑、灯笼应声而笑。一阵战胜让素素看到了我,我尽力压住羞涩主动要求带她和我们一起“赶会”,我们从村东又走回到村西的库河桥上,我还用剩下的钱给她买了一个糖葫芦。
到了桥上,我对她说:“我去你们村找了你好多次,从来没有找到过你。”
素素无言,她总是那样,傻傻地笑着。
我继续说:“要不以后你来找我吧,过了这座桥,一直往西走,看到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杂货店的地方就是我家。”
她点点头。我看着他,依然感觉她不好看,除了微笑时泛红的脸颊。
临走前,我开了她一个玩笑:“刚才我哥儿们叫你嫂子,你会嫁给我吗?李家的糖葫芦不是白吃的。”
她半应不应地点点头,随后招招手,说了声:“我走了。”随后消失在人群中。
一面是喧闹的集市,一面风牵着夕阳落山。
四
那次“会”上相见之后,我期待着她来找我,又羞于让父母亲知道我有这样一位女同学。库河的水一直流着,寒来暑往、日升月落,素素再也没有跨过库河。
初中以后,我和素素再也不在同一个班级了,说话见面的机会很少。初二那年,父亲的眼疾犯了,只有0.1的视力让他什么也不能干,为此他丢了工厂的工作。家里的重担一下落在母亲肩上,我和姐姐的吃饭上学都成了问题,从前让小伙伴们羡慕的家庭条件不复存在。我在几天的难堪中立刻懂得了生活,我不再向往常那样不学无术、好吃懒做,不再像曾经一样爱开玩笑、爱搞小聪明。我无比珍惜起眼前读书的机会,因为回家就是先跟上母亲去地里顶着大太阳薅一两个小时的杂草。
又是一年“赶会”的时节,父亲在上房里躺在休息,母亲在家后院的菜地里摘菜,我在厨房里掂着勺子炒菜,忽然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在上房休息的父亲不再叫我的小名儿,喊到:“清风,有人来了,去看看。”
我在厨房手忙脚乱,马上把一勺盐放进菜里搅拌了一下,应了一声,拿起勺子和冒着热气的锅盖就往大门跑。打开门一看,是素素和她的朋友欣欣。我看到她,心中一惊,我从她脸上的表情看的出来,她对我这身扮相很是疑惑不解。
我没让她俩进来,只是站在门口问了一句:“怎么这时候来了,有啥事儿吗?”
她是来找我一块儿赶会的,我说我要做完饭再去,实际上我只想骗她走。等她一走,我马上转头回厨房,父亲问是谁来了,我说没有谁来,就是有个人问路。说完眼泪就偷偷落了下来。
中考后我考上了我们县的重点高中,后来我了解到素素同样也考上了。学校只有区区两百亩,可我自那次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五
在微信聊天框上不停地闪烁“对方正在输入”的时候,我先发了一条消息,我问她为什么不读大学,还要这么早就要找对象结婚。
我从未了解过她的家庭。她告诉我,她的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因为发烧而跛足,行动不便。三年前,也就是高二那年,她的母亲在外地打工的路上遇到了车祸,双腿瘫痪。只有她的哥哥在养活一家人,她得早点承担起家庭责任。看到这里,我是五味杂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原来都是一样苦命的人间!一滴滴泪水滚进了我买的油泼面里。她说她想再和我赶一次会,我说一定会的。
六
又是一个春天,赶会的时候到了。我和母亲微信视频聊天,问她今年赶会的盛况。母亲告诉我,自从疫情开始那一年,赶会已经没有了,加上这些年大家习惯网购,之后赶会可能就不存在了。我漠然,一眼望向南山,回想着小镇的集市风情、穿村而过的常有浣衣人的库河,回想着小镇傍晚天蓝色的袅袅炊烟、以及母亲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回想着桥上那个脸颊泛红的女子…… (完)
张景旗,西北大学文学院2020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