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足

数月以前,我正在家读着《论语》,忽然听到隔壁巴老三家传来一阵骚动。我掩卷仔细听,隔壁又传来一声声男人的吼声,像是恫吓,其中夹杂着女人一声又一声尖利而惊惧的叫声。可即便是这两种声音,也压不住另一种充满怨毒的咒骂之声。三种声音混在一起,搅得人心烦意乱,别的什么都听不进去。我出了门,打算去隔壁看看是怎么回事。

天阴沉沉的,又正是黄昏时候,正显得这天愈发得黑了。没有夕阳,也留不得几缕光从云层中透出来。巴老三家门前,几个穿着短褐,赤着胸膛的大汉正对着院子里怒目而视。他们中有人发现了我,扭过头来向我打招呼。我认出来,那是陆家府上的佣人。

“吃了吗,秀才哥?”

“吃过了”我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我指着院子里问道。

“少爷看上这巴老三家的闺女了,想把她要了。这巴老三不识抬举,好说歹说就是不行,后来还抄起锄头。看这架势是想对少爷动粗呢。”

“堂哥怎样,没受伤吧?”这陆少爷是我本家,按族谱算是我远房的堂哥。

“那哪能呢?有哥几个护着,少爷还能受伤?”他语气里不无炫耀。

“那就好,那就好,”我应和着,“这样也不是办法,我进去劝劝他们。”我害怕事情朝着不好的情况发展,忙进去打算劝一劝。

进了门,院子里的几个人还在争吵不休,巴老三的老婆护着自家闺女。半大的女孩儿在她怀里蜷成一团儿,躲在巴老三身后。堂哥他们步步紧逼,几个小厮的胸口几乎要触到巴老三手中锄头的锄尖儿。巴老三已经退无可退,后脚跟顶住了身后老婆的脚尖。

看到我来,两边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一些。堂哥神色轻松地同我打招呼,巴老三手中的锄头也略往下移了些,低着头向我问了声好。

“老三,陆家的少爷看上你家女儿,你好福气,怎么不答应,还跟人动起手了呢?”我劝巴老三。

“秀才,他们不讲理,你怎么也不讲理?他要是正儿八经地打算娶我闺女,我咋会不乐意嘛?他要是愿意纳我女儿做个小,我倒是也愿意。可他那架势哪是要纳小,他那是打算把我闺女抱走玩一玩,这我咋能答应?他玩完了,我闺女咋个嫁人?”巴老三像是遇见了救命稻草,急忙逮着我大吐苦水。

“巴老三,你种着我家的地,我让你女儿跟我回家吃几天好的你还百般不乐意。行,要是这样倒是也行。明天你就别种地了,你那两亩地,我让东头老张家去种,我看你们家要是饿着,能撑几天。你那老娘可还在屋里半死不活,我看她不吃不喝能撑几天!”

堂哥动动嘴皮子的几句话,巴老三听来却如同五雷轰顶。他的两只胳膊登时没了力,锄头从半空中落下砸进土里。他半张着嘴,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堂哥,这一瞬间,他立马变回了原来任劳任怨,老老实实的巴老三了。他的膝盖恐怕要化了,我想,也许下一秒他就要跪在地上了。谁知巴老三的老婆比他还快,放开女儿,手脚并用爬到堂哥脚下,眼泪霎时间迸发而出,哭着求他不要把这两亩地收回去,并且一条条地向他述说着过日子的艰难。

“堂哥,给他们留条活路吧。这事也不至于闹成这样,你说是吧?”

“那你说,堂弟,我该怎么办?”他一边问我,一边厌恶地踢开伏在地上抱着他小腿的巴老三媳妇。

“这都依堂哥,只是不要断他家活路就行。大家都是乡里乡亲,老三还是我邻居,堂哥还是给他家一条活路。”

“听见了,”堂哥指指我,“秀才给你们求情,我自然要卖我堂弟一个面子。”说罢,他略略一低头,想了一想,“这样吧,你巴老三剁自己一只脚,我就对这事既往不咎。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日我来,若是看到你还像现在这样完好,我就不再客气了!”

“啊……这……”我一时有些懵,“堂哥……”

“不用说了,”他打断我,“我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给他留了条活路。惹了我,这么猖獗,我不能不让他长长记性!”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到了孟子“仁者爱人”,想到孔子“仁以为己任”,想到从前先生教我“忠恕为己任”,让我“宽以待人”。我知道春秋齐国的刑罚喜欢削人腿足,我……我却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我当真听到他要再现这古代酷刑,我着实是手足无措,却又无可奈何。怎么能这样呢,堂哥是读过书的人呐!我扭头看向巴老三,我以为本该惊慌失措的他,此刻却像木头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头也不抬,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土黄色的地面。我自知再怎样也无法改变了,毕竟置身事外,我的话,谁也代表不了。

堂哥正要走,一只脚跨出去,却停住,又退回来,扭头问我:“堂弟,一起走啊?”

“好。”我应了一声,便随他一同出了巴老三家。

到了第二日,我不知为何没有听到鸡打鸣,醒来已经是辰时。给学生上堂恐怕是要迟到了。我顾不得吃早饭,拿了昨天穿的衣服往身上一套便要出门。穿上衣服我便抬头看向窗户外面,才发现这天已经与昨日有了不同。已是辰时,天却还未放亮,墨色的云擦了些蓝,勉强能认出尚处白昼,其间滴滴答答下着小雨。我从屋角把那把旧伞拿出来,出了门撑开伞就去上堂了。

学生们坐得笔直,先生纵使来得晚了他们也不喧哗、不打闹,静等先生来上课。但我今天实在是没法专注,从昨晚一直到现在,我一直思索着,不知巴老三会如何抉择——堂哥说的不过是气话罢了,总不至于真要巴老三剁自己一只脚吧。可若是堂哥当真要这样做,他巴老三能怎么办呢?剁了自己一只脚倒是能保自家四口不致饿死,可这脚怎能说剁就剁呢……我已无心上课,只教学生自己诵读《雍也》。午时一到,我便放了堂,让这些孩子早些回家吃中饭。学生们欢天喜地地蜂拥而出,他们在放堂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显出了些孩童的模样。

外面还在下雨,只是比早上稍稍大了些;天还是阴沉沉的,只是比早上稍稍亮了一些。我心中有些不安,撑开伞出门便向家走去——也许是向巴老三家走去。路过家门口,我并未打算回去,顿了顿,我便向巴老三家门口走去。

我敲了敲门,是巴老三的妻子给我开的门。与往常不同的是,她开了门后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脸,从头顶看下去头发乱糟糟的,只是招呼了我一句:“秀才,你来了。”就转身回去了。院子里的地上沾着一滩血,也许不止一滩,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我知道,我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屋里面有烟飘出来,应该是在做饭。我打算进屋看一眼巴老三。

堂屋里只有巴老三和他妻子。妻子在做饭,而他则自己窝在角落里,低下去的头快要埋到膝盖里。他就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人看不清他究竟是死还是活。借着从窗户漏出来的一点点光,我看到他的裤管口已经是殷红发黑,空荡荡的,似乎说明着刚刚发生了一件血腥的事。

灶台上的锅里正烧着一锅水,巴老三的妻子蹲在地上正在清洗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缸里的苞米和捣鼓壳已经熟了。我一边问:“老三媳妇,这洗得黑不拉几东西是啥呀?”,一边上前想一探究竟。可当我定睛一看,没等老三媳妇回答我,我已经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差一点就呕出了声来。

那黑乎乎的东西,不就是巴老三那只被砍下的脚吗?那茶杯口一般粗细,骨肉分明的刀口我刚刚竟然没有看见;那像蛇皮一般粗糙,带着一层灰乎乎的尘土的皮肤;那和土地一样颜色,树根一样盘虬蜷曲着的长指甲;还有那因常年耕种而磨出厚厚一层茧子的脚底板……这分明就是巴老三的那只脚!

“老三媳妇,这脚……什么时候埋起来?”

巴老三的妻子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埋。”

“不埋洗它作甚?”

“一会炖了给妈补补身子,”她回答。看了我一眼,她像是补充一般说到:“家里穷,买了药就买不起肉了……不过现在有肉了……”

“真……真的?”

我再也忍不住了,捂着嘴,跑到屋外才酣畅淋漓地吐了起来。

“我……先回去了。”我实在受不了。

没有人回答。我识趣地回了家。

这天剩下的课,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去讲,我也不记得我如何吃的中午饭,我走到学堂,孩子们依旧惊奇。他们想不通每日按时按点到学堂上课的先生今日为何一连迟到两次。

我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藤椅上,告诉他们:“今日放假,都回家吧。”孩子们又是如晨间一般地欢呼雀跃,收拾书包,吵吵闹闹地冲出学堂。

我瘫在藤椅上,脑子里始终回荡着史书里“人人相食”这句话。这之后的好几天,我都过得浑浑噩噩,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

堂哥也没有食言。当天黄昏时过来验过之后,便不再刁难巴老三一家。

日子依旧平平淡淡地过着,直到一个月前,我最后见到巴老三的一面。那时,他那被砍了脚的腿已经通体烂掉了,周围的苍蝇赶也赶不走,满床都是这坏疽的腿流下的脓汁。我只看了一眼,再加上房里充满了这冲天的腐烂的味道,我就又冲出去抚胸大吐。不过几天,巴老三就死了,家人们用个草席裹住,就把他放到了城南乱葬岗。除了我和他的家人,恐怕没有人再能记住这一个唯唯诺诺、忠厚老实的巴老三了。

到今天,我已经都记不得这巴老三长得什么样子了。但这数月前的事,还有这巴老三死时的样貌,我这一辈子恐怕都不能忘了。

郭嘉玺,西北大学文学院2020级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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