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哥哥,亲的。他死于2018年的深秋,他没能看到崭新的日子,没能看到家中冉冉升起的希望。他还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是如此地思念他,在2020年的新春之际。我们携着供品来看他。冷绿的松柏卓卓地生长着,投下那样残忍的抽条的阴影。有无声的寂寞疼痛在镌名的大理石里呼吸。
我的哥哥很奇怪!我今天才知道!……
哥哥是我的哥哥,是妈妈的儿子,但是比我大,所以我要叫他哥哥。不过,他也确实更高,更大,虽然总是缩着腰,也比我要高很多。他总是一个人住在房间里,玩娃娃之类的大玩具。我可羡慕了,我只能玩表哥替下来的男孩子的小卡片。不过哥哥的玩具总是弄得很难闻,就算他往我手里塞,我也不想去接。但我是爱哥哥的,妈妈教育我,要爱自己的亲人,因为将来他们走了,就需要我和哥哥互相支持,相依为……为命!我听不懂妈妈的话,我只知道我和哥哥还要一起生活很久,很久,如果我难过了,哥哥就得陪着我,哥哥难过了,我也要陪着哥哥,让他开心起来。
可是,可是,我根本就不能接近哥哥。因为他只在房间里。爸爸妈妈不会让他出来,吃饭都是用碗送进去。问妈妈为什么要锁着哥哥的时候,妈妈就会揉揉我的脑袋:“哥哥出来就会捣乱,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那哥哥为什么要捣乱?他不如我乖!”妈妈的眼睛有些湿湿的,亮亮的。“哥哥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哥哥也很难受的。”因此我总是和哥哥隔着一堵门,黄黄的脏兮兮的门。隔着上面透明的门玻璃看哥哥的头发沿着边擦来擦去。有时哥哥把大便扬起来,糊到门玻璃上去,又用手一蹭一蹭。爸爸回来,气得涨红了脸,眼睛要掉出来一样烧着,就把臭臭的哥哥从紧闭的房门里拽出来,一巴掌拍到床脚去,拔下鞋子对着哥哥打。我好怕,我哭,我大哭,我紧紧地抱着爸爸,妈妈紧紧地抱着哥哥,我们的泪水好像要淹没爸爸的头顶。血不小心滴在床单上,像油画棒的红色一样新。爸爸就这样瞪着那张床单,站了一会,就拿着包出去了。这样的爸爸很晚才会回家,会喝很多酒,抽很多烟,跟哥哥一样臭。就会用很刺的胡子扎我的脸,问我爱爸爸还是爱妈妈。我说爱爸爸,因为妈妈更爱哥哥,不爱我,爸爸就把我抱到床上去,或者在地上铺凉席。我躺在地上,抬头是很多蛾子在飞,面前是电视小小的彩色画。哥哥的呜咽声传到我的耳朵里,传进我心里。我好想哭啊。可妈妈这时已经去上夜班了。
哥哥虽然老捣乱,不听话,不学习,也不会读abcd,但是他很爱我,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哥哥最喜欢看电视,因为很少能从房间里出来。新年的时候,哥哥会穿新衣服,梳洗得很清洁,会和我们一起吃饭,妈妈会专门为他炸很肥的炸肉。这也是我有时很难过的,因为妈妈只会给我买烤肠或者做西红柿鸡蛋面,却从不为我炸一盘肉。那样香、那样肥的肉。新年的哥哥非常开心,用手抓刚炸好的肉,烫得脸都白了也不舍得放下,先吞下一个,才把另一个扔在我的碗里。我当然不想吃他抓过的,就说这块好肥吃不下,妈妈就捡过来吃。哥哥吃够了就去抢遥控器,虽然抢到也不会用,但拿到手里才能放心。拿到手里了,就开始乱摁,摁没了漂亮的主持人甜蜜蜜的嗓音,摁没了“白云”“黑土”的一轮拌嘴,爸爸妈妈就生起气来,腮帮子越鼓越大,越鼓越大。这时候我就非常骄傲地站起来,走到哥哥面前,向他摊开一只手掌:“给我嘛,给我!”哥哥就看一眼遥控器,看一眼,再看一眼,默默地递上来,很软和地笑。我像英雄一样翘着尾巴把遥控器递给爸爸。“好孩子!”他们夸我。我开心极了,我要飞上天,可飞天之前我看了一眼哥哥,他看叛徒那样看着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突然说不出话,笑不出声了,我好想哭,好想把自己埋在被窝里。哥哥,那是我的哥哥。
我于是想起来,之前爸爸妈妈出门,我与哥哥在客厅玩,我蹬着小车子往前呼呼地飞。哥哥很刺耳的笑声停在空中,我扭头,看见哥哥的笑容像皮毛一样披在脸上,像疤或者大便一样牢牢地黏住了。那种笑让我害怕,让我顾不得下车,拖着玩具车在客厅里跑。家里有一个棕色的台子,上面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有一尊很奇怪的“财神”,两个抽屉里装着那种分钱,我常拿来玩过家家。哥哥就攥着那样一把分钱,歪着嘴角用奇怪的眼神看我笑我,然后向后拉起手臂,那样笔直地向我投过来。分钱散开在地上,不知被谁咬了一口的苹果砸中了我的头。当爸爸妈妈提着人家发的米粮油喜滋滋回来的时候,刚好看见我被哥哥的投掷打成摔倒的泪坛子。
从那以后,就把哥哥严实实地锁起来了。
我的班主任不喜欢我,我是知道的。因为爸爸妈妈没有给他们送钱。我的脑子笨,学得不好,三年级才学会不掰手指算加减法,班主任常常拿这个说我,说我和哥哥一样。真奇怪,她怎么知道哥哥的事呢?又为什么要笑话我?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要爱哥哥。我读过很多书,妈妈每周末都会把我送到图书馆,我在那里站上一个上午,吃饭上厕所,然后再站一个下午。我由此知道了笑猫,也知道了哥哥的傻,知道了人中就有这样一类,是可怜的,是痛苦的,是被人欺负的,是活着不如死着、也不能活很久的。所以我要保护哥哥,哪怕哥哥总是在半夜大叫,让我们挨邻居的白眼,哪怕哥哥总是把家里弄得臭气熏天,让客人都不敢进来喝杯茶,哪怕哥哥一点点吃掉家里的钱,家里的大卡车,让我只能背姥姥缝的小书包,早上五点就蹲到校门口等天明,看其他小学生吃五块一个的香喷喷的肉夹馍。因为他没有错,他很可怜,他还很爱我,只愿意听我的话,他是因为爸爸妈妈骂我一句就会砸门撞墙哭闹一个晚上来守护我的哥哥。要是哥哥能早点好起来就好了,我要和哥哥一起上课,一起玩“排竹竿”“打小五”。学校门口卖一种香烟糖,粉粉的味道,含在嘴里像一截粉笔,五毛钱可以买好几根,我会分他一半,我们一起掐着腰,昂着头,抽着“烟”,从小区一头走到另一头。哥哥好了,他们就不会欺负我了,就不会追在我后面叫我“傻子的妹妹”,不会说傻子的妹妹也是傻子这种话了。换牙的时候,妈妈会拿走我的牙齿,把下牙扔到地上,把上牙抛得高高的。但我看过《飞天小女警》,里面说把牙齿放到枕头底下,再许一个愿望,第二天醒来,牙仙就会留下一枚金币。有了钱,哥哥就能好了。每有一颗晃动的牙齿发芽,我就会用舌头悄悄地舔,隐秘地积攒财富,怀着美好的期待入睡。所以我才知道了,期待是没有用的,只有钱实在,想让哥哥好起来,就要吃不好吃的东西,穿不好看的衣服,就要听话懂事,就不能和老师顶嘴,不能和同学打架。就要做一个很特殊很特殊的人,一个怪兽一样的人,原来我和哥哥并没有什么区别。在哥哥那里我才感觉到安心,才能哭一哭,委屈一委屈。除了哥哥,还有谁这样爱我呢,什么也不顾地、唯独爱我一个。好像我活着,他就有生命地活着。
我的数学又考砸了,这次考了八十四分,其他人都是九十多分。数学老师就是班主任,她的脸呼呼地鼓起来,黑黑的眉毛看着我,让我连气都掐断了。我已经五年级了,考得还是这么差,又不买老师要求的辅导书,她肯定很生气的。但是辅导书一套要好多钱,我没有和爸爸妈妈说,我知道他们皱着眼睛忍着痛也要给我买的,但我不想要。我不喜欢数学,我要读诗,读小说,我要看《儿童文学》、《百科全书》,我要知道更多更多的知识,我要看到更多更多的风景,我从没去过远的地方,不知道北京是不是干净得没有树和花,也不知道沙漠和哥哥的屋子相比哪一个更可怕,不知道离开了这里,忍住的泪水是不是就有了家……我发呆的时候,班主任突然扯住我的手臂,把我提溜到了讲台上。
很多双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哪双眼睛曾经笑话过我,也知道哪双眼睛陪伴过我,知道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哪双眼睛追着我保护小鸡的手臂浮动。我站得高高的,却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空落落两只手,是要羞愧的,所以慢慢低下了头。班主任侧着身子看我,是我不喜欢的很坏很大人的眼睛。像小区擦肩而过的、认出我是谁家闺女的一双眼睛。她拎着我的卷子在大家面前抖了抖,说了些我没留神也不敢注意的话,就把卷子一个人一个人地传下去看。很多笑声低低地响起来,又变大、变宽、变得逼近,把我嚼碎了吐掉。我想起哥哥的笑容,哥哥的笑声,半夜我总是被吓得睡不着觉,但如今却突然觉得,哥哥的恐怖是我不能认知,人的恐怖是我认知了却不知该怎么办。
大家笑够了,但班主任还没消气,所以大家只能一波一波地笑,讨好地哈哈大笑、细细微笑。突然有一个很皮的男生鼓起掌来,于是全班都闹哄哄地鼓起了掌。我很会写作文,语文老师很疼我,要我在各个班里念我的作文,我的声音又甜又润,念完就收割很多很多掌声。然而这次的掌声却像把我的一点骄傲、一点热情都收走一样,把我难看的衣服、不常洗的鞋、沾染的哥哥的臭味都摊开放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挨个鼓掌,念abcd一样一声一声地朗诵。我就站着,我知道很快就会结束,于是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想小饭桌的中午饭会是什么套餐。突然班主任不过瘾地冲过来,很恶毒很恶毒地问我:“你以后要怎么办?”
“你以后还要养你哥,你哥是智力障碍,你考这个分数怎么去养你哥?啊?!你以后就只能去扫大街,你知道吗!考这个分你以后就去扫大街,你怎么养你哥,你们俩都饿死?你父母都离婚了!”
我被闪电劈了一下。爸爸妈妈离婚我是知道的,因为他们总是吵来吵去,闹得凶极了,爸爸不高兴就打哥哥,妈妈不高兴就骂我。但是,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哥哥要和我绑一辈子。一辈子,我要在哥哥涂抹的大便的生活里学习,长大,工作,挣的钱全部填进爱丽丝仙境的洞一样深的医院里。没有人会喜欢我,班里的男孩只会喊我“傻子女”、“傻子妹”。朋友不能来我的家里玩,因为我既没有玩具,也没有整洁。哥哥穿着姑父的衣服,我穿着姥姥做的人工棉的衣服。妈妈穿厂子里的工服,蓝黄相间的,爸爸穿摸起来很粗糙的衣服,方便搬运货物。我在爸爸妈妈的货车里挥洒了一半的童年,在省道边飞驰,看见狗肉店的旗子飘在杨树林的顶上。哥哥在看不见的地方玩着分币,玩着卫生纸,玩着坏掉的遥控器,我们都没有未来,一个要永远关下去,一个要为了让他出来而扫大街。
我忘记我是怎么回的家,或许哭得快要死了,妈妈怕得抱紧了我。我说不出我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对命运——这个我还不太懂,只在《查理九世》里看过的词的恐惧,患了渐冻症的唐晓翼倒在朋友的面前,没有谁能救他。我怕我的人生也不能愈合,留下哥哥那样大的一个伤口,淌出恶臭的血,把那种疤一样、皮毛一样的笑容也挂在我的脸上。
妈妈不说话,妈妈的手抖着摸我的脸。我在这种触摸中感觉到很怪异的力气。我抬起脸看妈妈,妈妈的泪水掉在我的眼珠上,我哭干的眼睛湿润起来,又有了新一层的悲伤。我想到了死,或许死了就不会难过了,不会流泪,不会被欺负,也不会花钱,我不想让爸爸妈妈为我而花钱。其实我想到的死是更进一步的,是关于那个人的死亡,但我不敢想,只能努力把它驱逐出去。我要爱哥哥,我要保护哥哥,因为哥哥是我的亲人,因为他爱我。记得吗,他把最喜欢的炸肉让给我吃,记得吗,他把最喜欢的遥控器送给我,记得吗,他怪笑着用苹果砸倒了我……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恨我,会不会想着没有妹妹的话,爸爸妈妈就会喜欢我,会不会想,要是没有我的傻和残,哪有你活下来,哪有爱落在你身上。
妈妈最后的一下抚摸,里面有很沉重的东西。她摸完我,就让哥哥出来了,给他换上新年买的最好的衣服,又给他梳了很精神的头。她第一次带哥哥出门,她让哥哥坐在货车座位的最里面。在她扶着不知道怎么够把手的哥哥上车的一瞬间,我又讨厌起我自己来。这是我的哥哥,我应该照顾他,应该为了他而努力学习,可我却这么笨,让所有人都不高兴,我是这么这么坏。哥哥身上仍有扑鼻的尿骚味和屎臭味,但我忍着没有远离。我要学着爱他,学着照顾他,我为他整理了衣领,受了妈妈的一个注视。妈妈看着水电费收据一样悲伤地看着我们。
妈妈带我们来到了离家很远的老火车站。姑姑说这里原先是德国人建的,因为他们入侵了我们这,从我们这里挖走了好多煤和好多树。白天人很少,晚上人就多起来,因为穿过这里就到了一个很大的广场。能听见“为了谁”的歌声在飘。妈妈牵住哥哥的手,却不牵我的,叫我坐在车里别动,就带着哥哥下车去。妈妈带着哥哥走到车站边一个站牌那里,把盼盼面包和哇哈哈牛奶给他。妈妈知道哥哥不会撕包装,所以提前都撕开了,一起装在大塑料袋里。她抱着他待了一会又一会,待到云朵歪斜到桥上铁道那里,她才起身,把他往很远的地方牵。再远我看不见了,就只能坐着数自己的指头纹。一圈,两圈……数到右手第五个指头的第十二圈纹时,妈妈回来了,身后不见哥哥。她脸上挂着塌下去的表情。她发动了车子,我们往回家的方向去。我问妈妈,哥哥呢?她不说话。
我突然意识到,哥哥不会回来了。不会再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来了。我很喜欢看普法节目,尤其是今日说法,我很深地记得,里面讲过一桩拐卖案,讲的是在火车站拐卖小孩,把他卖到深山里面作儿子。十多年后,他才和亲生父母相认。我很深地明白过来,妈妈真的做出了决定。她要把哥哥丢下,像丢弃小狗一样随便搁置在一个地方,不,并不是这样。我知道妈妈有多难过,有多痛苦。因为妈妈很爱很爱哥哥,她爱我有多深,就爱哥哥有多深,她总是拼命工作,晚上也不回来,为了给哥哥和我提供更好的生活。妈妈很要强,但总是在道歉,为哥哥在深夜哭嚎道歉,为哥哥在房间砸墙撞墙而道歉,为我在商场抱着喜欢的玩具要死要活而道歉。我知道爸爸妈妈为了我们愿意做出一切,所以我也知道,妈妈把哥哥丢掉,是为了我。为了我的未来与生活。
为了我这个可耻的孩子。一个夺走了哥哥的爱和智慧的孩子。如果哥哥没有疾病,他就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他现在长得很高,健康时一定长得更高,像树一样刷刷地往上拔。他脑子一定很聪明,因为他吃炸肉前总会暗暗数数,缺少了一块,他都会咿咿呀呀地闹。他一定能给爸爸妈妈带来一箩筐的获奖证书,一定能让爸爸妈妈都开心地笑。一定能劝爸爸戒烟戒酒,一定能哄得妈妈连生气都没地放。他一定是个比我更好的孩子。可是命运太卑劣了,它把哥哥害惨了,又补偿给爸爸妈妈这样的一个我,什么也不会,懦弱胆小又一事无成。傻里傻气,没有心眼,把什么都交出去,在嘲弄里被摔坏掉。哥哥……哥哥,你才应该活下去,该死的人是我,我本就不应该出生,我是压倒你才被爱的……哥哥!
请把我丢掉,请把我杀死,我不配活着,我是个坏孩子,我不是人,不是东西,不是畜生,我早就撑不下去了,妈妈,妈妈,救我,我撑不住了。我感觉到他们的眼光,老师、同学、邻居的眼光,冰冷冷地扎我。我感觉到哥哥的微笑,哥哥的伤口,都在看着我。床单上的哥哥的血迹一直洗不掉,我躺在哥哥的血迹上翻来覆去地做噩梦。我不知道什么是未来,我没有提这个词的能力,我的未来好像已经固定下来了,为什么要挣扎……哥哥!把他换回来,让我走吧。
我没有对妈妈说那样的话。我说不出口。我的胃里搅来搅去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太软弱了,我多么坏。我好爱爸爸妈妈,我舍不得他们,我多么想和他们过一辈子,哪怕他们总吵架,总对我发脾气,但我爱他们,我想不出他们的缺点。我好爱这个世界,我爱看书,爱被打动,爱流泪,我看《月亮镇上的棉布店》,想到姥姥用棉棉的手摸着我的背让我入睡。我爱我的同学,尽管他们总是胡闹,欺负人,但玩老鼠偷油,或者老鹰捉小鸡,他们也会保护我,也会开朗地对着我笑。我唯独不爱那个班主任,但这一点我也能忍受,因为我如此地爱我拥有的一切。我想好好地活着,好好地长大,变得优秀,让大家都喜欢,想做一个小学老师,把那些孩子的伤痛母亲样地抚摸。但是,要拥有这一切就要失去我的哥哥吗?为了一个正常的人生,不再像怪物一样爬着前行,就要放弃哥哥吗……
我知道答案。
我们的家在一个坡上。坡下拐角处有一家炸肉店,我们一般叫它“炸不die”,是因为它的炸肉太好吃了,每次排很长的队,队伍还没排到炸肉就卖没了。我们从来没吃过,因为称一点就要十块。看到这家炸肉店,看到盘子里冒着热气的油乎乎的炸肉,我终于喊出了那一声:“妈妈!”而妈妈的肩头猛地一颤。她知道我想说什么。她越抖越厉害,双手在方向盘上打闪。妈妈把车停在路边,摇下了车窗。多么香,多么浓的味道,多么幸福的笑容——因为买到了一家人吃的佳肴。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和我都沉默着,静静地闻着炸物诱人的香气。然后妈妈启动了车子,向旧火车站跑去。似乎时间也没过多久,月亮浅浅出来一道痕,夕阳还没有落。
“走,上去吧。”母亲说,提着一箱杯碟碗具和装开水的壶。我上前收拾起黄裱纸、香和各色菜肴,一阶一阶地向上爬。这是一处墓园,我的小城中的人们,死后往往被葬在这里。这里很清静,没什么声音,肃穆得如天地有灵。哥哥的墓碑在山上小亭的左边,姥姥姥爷的坟墓在右边。母亲叫我为哥哥摆上供品,自己先去另一头给她的父母亲上供了。已经轻车熟路了。先摆上烧鸡和鲤鱼,摆上四碗肉食,有丸子、炸肉、卷尖、荤豆腐箱。摆上火龙果、香蕉、苹果和梨,哥哥很喜欢火龙果,我记得,他啃食火龙果的样子像一只兽物,口水瀑布样流下来。我也是一只兽物,我们相互依偎着在人世立足,人之谓我如畜物,我之视人如篝火。我这样的怪胎,离不开他这样的生命的润泽和补益,离不开他这样的爱的赤诚纯真。我们的生命天荆地棘地勾动在一起。血缘就是这样神奇的力量,我看他的面容,就像看我自己的,看他的人生,就看到了素未蒙面的那一个我。我摆上了两只酒盏,两只茶盏,三双筷子,还点上了一根烟。我想哥哥是不喜欢抽烟的。我也不喜,闷着鼻头看它轻轻袅袅地走。石板上放着一块板砖,板砖下压着套塑料袋的香炉,香炉下压着黄布,我拿起黄布蘸上开水,躬身擦拭大理石的石纹。粪便、口水、血迹、脉脉的哭嚎、电闪雷鸣的舞、不知意味的半口苹果,一切都被擦拭如新,新得让人悲哀,这沉痛的往事竟能被轻易擦去,轻易剥夺,好像赋予我的刀割火烧都是一出玩闹。黄旧的日光里,哥哥站在人群之中,双眼模模糊糊地闪着无助。母亲奔向他,我奔向他,我们拉起了他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母亲这样说着,将他紧紧攥在身心里。我们回家吧。
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问我们,为什么家是我们永远的港湾。我举手回答:因为家里有我们爱的人,有爱我们的人,因为和大家生活在一起,家才成为了家。那时的盛赞已如轻烟抚柳逶迤而去。只是我所言的家已经片片碎裂,瓷纹蜿蜒成绿豆汤底的豆皮。父亲患了脑血栓,竟与哥哥的命运轨迹重叠了,只会乐呵呵地坐在床上笑了。腿脚也不灵便,却仍少年意气地执着地拖着病腿走。姥爷去世了,身倒如山崩。姥姥去世了,死前不肯瞑目,要看到自己的儿子孙子才安心。我一个外孙女,外人般站着。我知道那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女人,也没有她自己。我和母亲真正相依为命了,如若其中一个先走了,另一个也会崩溃掉。我们就是这样纸牌塔的关系。所谓爱呀恨呀痛呀希望呀,全都是顺水而下的莲花灯里的东西,在特定的日子送出去,送得远远的、悠悠的、长长的,把磨难遗下来,沉淀成无安稳可言的岁月。
我为哥哥上香,上了三柱。我的手很潮湿,只能小心地捏着细细的三股香,拨弄滑腻的香炉灰和干燥的土。怎样也放不住,我急得头顶冒汗,香灰灼痛了我的手,一闪而过,麻麻的,痞劣的。跪在地上麻了一手一脚一天地。我突然萌生了极强烈的委屈和死意,但我知道我长大了,我不能再哭了。我摁着香往土里塞。
哥哥。
倒酒和茶水的时候,母亲回来了,颊上吊着倦容。递了我一个纸杯,日照绿的香味清苦优雅。我摇了摇头,我再次跪下,土块硌着我的膝盖。四叩四拜,是祭奠死者的大礼。就这样把头埋下去,深深地埋到手上,埋到砖石上,听见母亲在对哥哥说话:“吃好喝好啊,吃好喝好,多吃点,一年就一次啊,多吃点,有姥姥姥爷看着你呢,啊,他们照顾你,多吃点,吃好喝好……你妹妹快要高考了,保佑她,啊,保佑保佑她,在底下看着你妹妹点,好好的……”我不禁想,他能有如此伟力吗,我那个又痴又傻的苦活了二十年的哥哥,也有保佑我高考顺利的权能吗?可我想不下去了,好像被泪意泡死在酱腌的午日,这风这静这云彩,这一年一年挺拔起来的小松,都在向我宣告我的失去,日复一日地向我宣告,那命运夺走了我的全部,我一无所有,我是母亲的累赘,也是母亲的所有妄想,但我却连生的渴望都丧尽了。我甚至羡慕起哥哥来,羡慕他无知无觉的青春,无知无觉地埋葬在人的恶意结出的果核里,羡慕他无知无觉地爱着这样一个世界,不假思索地往死亡里撞。他已去了,我的生命被掏空了一个虫洞,时时啃啮我的自卑和无望。他是我血脉中的一枚休止符。
黄裱纸被风吹得飘逸四散,我紧紧地压住它,用一张百元大钞为它加码。这是我们的风俗,用钱在黄裱纸上打出均匀的印子,再按着它一圈一圈地划。划着划着,它就像一朵骨气单薄的初春里的花,漠漠地绽开了,硕大的月盘样的蝶。抱在怀里,我向下走去,山半中央处,小亭下一阶的下一阶,有焚烧纸钱元宝的地方。已聚了许多人,长臂拿着铁钳,打理在火焰中窜来窜去的碎屑。纸灰从低矮的烧纸房的四方窗洞里摇曳地扑出来,高高地往山上游,灰扑扑地擦过我的额发和脸和新的毛衣,到无人之境去。灰暗在湛蓝瓦蓝的天空里褪色。眺望山下,是美丽悲哀残酷得难以言喻的自然。无所谓人之生,无所谓人之死,无所谓人之有,无所谓人之想,人的渺小在死亡与自然面前像天生的陵墓。葬过埃及艳后也葬过苏格拉底,葬过俄狄浦斯也葬过狮身人面的恶物。如若这火舌能吞吐我的悲伤而去……但火种却是一种生命,扶摇生姿地闪耀着,流转着,勃发着,烧不尽那些痛苦绝望与晦涩,只是叫人无助地活下去,哭泣也好躺倒也好发疯也好,让人用最惨烈的方式维系着浅薄的低俗的人生走下去。
我执起铁扦,将前人烧过的黑团团向后捅了捅。我掏了掏打火机,还是不敢点的。在这熊熊燃烧的烈火和高温面前,我竟对这小小的一只打火机产生了畏惧和嫌恶。到底没有下手,就将打好的黄裱纸钱,一组一组地扔下去。红色卷着黄色,将生命打成灰色,烧出无机质的平和。四面窗洞里有人在喊,吃好喝好,有什么缺的托梦来烧。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这样寒暄慰问的亲近的话。我还未和哥哥说过话,他不会张嘴,亦不懂人言。我们是咿咿呀呀打着比划的两个笨蛋,在灰烬里找到了巢穴,安放了脆弱的易被刺痛的缺憾。然这一切也结束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土话应验了,哥哥本就活不过二十,我们都心知肚明。算是寿终正寝,也算是为人所害。被特殊机构的护工打断了胳膊,那样仓皇地……遗病缠身地熬死了。在他被人殴打的那一刻,是否怨恨过把他寄养在特殊机构的父母,是否怨恨过取代他的生命的荣华,在学校里安然入睡的我呢?我是不得知的。我恨透了。我恨这盘桓不息地围绕着我的家庭的所谓命运。我恨这夺走了我的血亲、却唯独留下一个圆全的我的黎明。
黄裱纸要烧尽了,母亲拿着元宝下来,一齐烧给姥姥姥爷和哥哥。我看她的短发被风掀得唰唰地响。皱纹独自美丽地生长。焰浪吃尽了碗里的一切。我默念着,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我哭成多年前那个被苹果砸中脑袋的小女孩。
杨天鸿,西北大学文学院汉文2020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