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刚刚给一家纽约的画廊做了一篇新闻稿翻译。这是一家我新接来的客户，之前没有过太多交集，听说到的展览也都是一些不温不火的艺术家。可能之前被热爱艺术的老客户惯坏了，这次的翻译是我头一次在新闻稿的开头没有看到参展艺术家，而是各种联合创始人的丰功伟绩——必须要体现出他们的「专业与热忱」，热忱是不够的， 还得显得专业才行。
为了确保我使用了这些人官方的中文名，我开始搜寻他们在其他媒体上的稿件。才发现了绝大多数的稿件（有些还充满了错别字）都不乏「战略布局」、「一决雌雄」这样的大格局的词语，更有专门讲述画廊怎么起了个高瞻远瞩的中文译名的公关稿——虽然我在这里抱怨画廊光做生意不搞艺术，但我也理解，画廊其实就是一个明星基金公司，那一幅幅的画就是一支支能改变买方人生的基金。
不过，就好像你在基金公司的网站上总是能看到大量关心人类福祉的公关影片，一个画廊也应该热爱艺术。除去面对买得起画的投资人/藏家之外，还需要吸引一些无法消费得起艺术，但对艺术有真正「热忱」的普通人——草间弥生展览时愿意买门票入场打卡的普通市民，在村上隆的哆啦A梦前面拗造型自拍的网红少男少女，以及巴塞尔展会里拿广角镜头拍入场装置艺术的游客等等。从这个角度来看，David Zwirner出的这本德加的书，就是给我这个一辈子都不可能买德加的人看的。
在我最早开始逛美术馆、对现代艺术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对德加的画有印象。因为只有他才会画舞女，画得舞女又那么有特色。每次见到印象派展览里突然冒出来一件舞女的油画，我就知道「这就是那个画家的那个画！」，见到的次数多了，才终于慢慢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Degas」。在夫人的介绍下我才知道「Degas」的「s」是不发音的，还知道了那时候芭蕾舞女的悲惨生活——穷苦人家的女儿为了讨生活去跳芭蕾，希望能被有钱人相中包养。有些画的远景中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形就是来后台看望被包养的舞女的有钱人。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恪守着「作者已死」的标准，除非真的和时代非常相关的作品，否则绝不去了解作者本人的故事与背景。我只想单纯地聚焦在作品本身上，去理解作品中呈现出的那个「坐着」，有时候也能看出作者不想呈现出的自我。在我最初看到德加的作品时，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在「追求『美』的瞬间」。他的画作里，不管色调如何、对象如何，都像是一张相机捕捉下来的抓拍瞬间。画里浓厚、潮湿的色块就是他对于那个瞬间所留下的「印象」，像是加上了回忆的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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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机的发明，那个时候的画家在创作里似乎都有强烈的危机感。每个人都好像都在找什么东西——梵高在找颜色，塞尚在找立体（后来毕加索彻底改变了「立体」），高更则是直接去了大溪地找救赎。
但德加最后找到的又好像不是那么具体的一个点，既不是某种立体的表达，也不是目光的角度。他更像是个在现场手舞足蹈的摄影师，总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而扭来扭去。他的「目光」是一种更加宏观、抽象的感觉，那个目光所望向的定格一瞬间仿佛拥有自己流动的时间，不会让人觉得那是定住不动的画面——简直可以说他找到的并不是「视角的立体」，而是「时间的立体」。
但说实话，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那个目光。后来我才知道他晚年视力不断下降，到后面无法适应强光而不再外出写生，也不再去剧院看表演。画作里的笔触也更加模糊，色块也变得更大，颜色也越来越深沉、潮湿。 「回忆的滤镜」之外又被他的眼疾加上了一层物理的滤镜。跟随着他晚年浓厚的颜色，我脑海中出现的是一个寡言少语、伤感、沉重的德加，被自己迫近的死亡所威吓，每天绝望地通过创作与之斗争。而在这种折磨下，他的那些画作也逐渐安静。
其实，我还是想知道，在我自己的附会之外，德加到底要找的那个「美」是什么。
不过这是这本书里没有的。这本书里写了的，是从一位名叫Pauline的模特的视角来叙述她给德加做模特的一段的时间——这本身就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因为德加那个时代的模特里，并不存在叫「Pauline」的这个模特。虽然这个角色是虚构的，但其中关于德加性格和细节的描述其实已经得到不同角度的作证和认可，是真实的。
我并不在意德加在日常生活中的样子，他的言行举止其实充满了他所在的时代的潮流影响。带着先入为主对他的臆想，我反倒觉得这本书里在创作中不断受挫的德加的形象非常令人同情。我一直想知道德加苦苦寻找的视角是什么，看完这本书我明白了，德加自己也不知道。也许「苦苦寻找」的过程就是视角本身吧？想想自杀的梵高，想想在海岛上活不下去了的高更，想想被左拉伤透了心的塞尚⋯⋯
可是这个想法本身又是一个误导，等同于假设「苦难」是成功默认的境界一样。那也许「寻找」才是视角本身吧，整本书下来我只看到了德加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挫败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拥有太高的骄傲，以至于不断地创作就是不断地失败。即使如此，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批不愿意给人看的私人作品。生活上再抠门，买作画材料时也非常舍得花钱。这个形象太过真实，以至于有些复杂，下次再看到德加的舞女，这个老头的形象应该也会出现吧。
早知道就听罗兰·巴特的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