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随笔:书贩笑忘录

陈晓维关于京城书贩的散文人物群像。

大概还是我刚刚到北京工作的前几年,因为买不到某本书的缘故,敲开了孔网,然后就有了跟一群稀奇古怪书贩子的往来经历,既有网上联络的,也有电话聊过的,后来还加了微信联络至今的,还有直接见面交割的,各种各样,也真是挺好玩。

在实体书店日益没落的今天,观察过许多种挣扎求存的方式——有主要不再是卖书而是卖饰品、文具和咖啡的,书反而变成了装饰和标题;有把书店变成课堂和培训平台的;有把书店经营成一个专业,比如说音乐、宗教、工业设计等交流场所的。纯粹以书的购入和卖出为主营收入的书店,渐渐从街面消失,藏进了市井胡同深处,搬到了网络第26维空间里——也就是此书中所描述的这个群体手中。

偶然看到布衣书局的胡同推介了陈晓维这个本子,找来一看,发现其中几个人都在孔网上接触过,挺有趣,就看了看。

挺好玩的一本书,得以一窥市井街边深巷贩夫走卒们的发家历程、情感历程和雅俗共享的精神史。

古旧二手书买卖是个古老而散乱的行业,其本质与古董、跳蚤旧货行当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因为沾染了书卷气,给外人一种貌似高大上的感觉。

作者定位很准确,其实这就是一个古旧货行当,书贩子钻营于其中谋生而已。就像《有话好好说》里李保田打量姜文的租房,看到满屋子的书,感叹:你这书真多。姜文回复:我一卖书的,你是看书的,咱不是一回事。

他们无须被闹钟吵醒,不用在早晨八点半投身令人窒息的地铁车厢,感觉不到上级充满怀疑的审视如芒在背。他们也没有公积金,没有调薪调级,没有说话带着英文到处是漂亮朋友的同事,也看不到计划中的、顺理成章的未来。

不是因为什么天才,而是由于被缚,被古旧老书的魔力所捆绑,他们的生活才有了一点意义。

因为要谋生,所以接触多,因为接触多,所以慢慢专业起来,也深度分门别类,又因为上下游供应商和顾客,多是藏家、书生、学人,多多少少文气就渲染过来了。

所以,这行当有意思就在于,市井气、江湖气、生意经,与宋版佛经残页、民国十三年闻一多签名题赠本、钱钟书信札等等这些奇妙地融合生长到了一起,营造出古旧书这个行当五彩斑斓的氛围。

作者在这本子里写了沉浸于旧书行业的布衣书局胡同,从旧书发展到古董业的刘旭,京城旧书业的大佬杜国立、赵明。文才斐然,行文流畅,看起来生鲜滋味,轻松而又感慨。有时,也许因为作者有意塑造的缘故,让人忽然间分辨不清这是小说还是记录观察。

这群旧书贩的共同点在于:

首先大多都没有外人所想象的文化水平。毕竟贩书购书是一个需要走村串巷,到处收集、整理,运输、仓储的大体力活,大多数书贩子一开始都是做倒买倒卖的生意人或者打工仔,真是非常偶然的机会才进入到古旧书这个行业。

比如说大佬杜国立,一开始是在广安门客运站做搬运工,非常偶然地发现废品收购站里堆积的大量二手地摊杂志,诸如《大千世界》、《右江文艺》之类的,他论斤收了过来,整理整理,在广安门货站旁的菜市场摆摊,一块钱一本出售,就这么发达起来了。越做越深,几年功夫,就进入到五万元购入三张五色织锦的康熙朝诰命,十万元一张给卖出去的境界。

绝大多数书贩子都是白手起家,书又重又占地方,所以他们一开始的库房都在五环之外,以废弃仓库、小平房为主,正是鱼龙混杂、垃圾成堆、污水横流的城乡结合区域,居住和库房都在一起,文化人怎么受得了这种苦——联想一下马伯庸在《古董局中局》里塑造的那位神奇的“图书馆”。作者提到的这几位,没有哪个不是从日头下走街串巷拉三轮进货售货干起来的。

不论书贩子们何以精通所卖之物,本质上而言,与走商贩卒熟悉自己所卖之物没有任何差别。再好再重要的古旧书信字画,如果不能低入高出,压仓库压现金流,对于书贩而言也相当于毫无价值。

这些在古旧书门类里做得风生水起的大卖家,无不是精于此道——精打细算、见人说话、操纵心理、快进快出。

其次是分门别类各显神通。做深入了,就专业了,专业就是分类。古旧书是一个非常大的领域,书贩子们也各有专长。有专做线装书的,有专做民国书的,有专做字画墨迹的,有专做信札家书的,有专做老照片的,有专做签名本的,也都各有千秋。

比如动辄打架滋事的黄凡,做签名本,专门收集了各老学人、老作家们的老版本书,趁着人家的签售会去挣签名。结果经常让这些老学人和老作家非常惊讶——黄凡拿出来的那些初版本,这些作者本人往往都已经没有了,于是乎增值。

他还用450元从回收站收到过一本博古签名本《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基本问题》,延安时期用土纸印的。拿着给杜国立看,杜国立翻了翻,居然又从这个本子里翻出博古的亲笔信一页!

这就是古旧书行当里常有的情况,七八十年也没有人翻动过的书,就这么呈现在你的面前。——前几年在天津一个旧书店里买了一套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一共24本,1974年一版一印的,从印出来一直到我手里,估计就没有人哪怕是翻动过,封面封底都旧不堪言,翻开里面一股整洁新书的味道。

赵明是专门做墨迹字画的,这也是个从站岗的保安干起,偶然进入到了出版社,再就进入到了古旧书行业,更为碰巧地发现名人信札和签名封比一般的旧书更赚钱,于是专门收信札。收着收着,自己对各类字体和名人笔迹也就慢慢熟悉起来,再后来,成了华夏国拍的字画拍卖主持人。

一次,在收书时,出货人找不开钱,就顺手把一本文怀沙的《屈原九歌今绎》扔给赵明当钱找了。赵明翻开扉页一看,上面赫然一行毛笔字“行严前辈老先生指正后学文怀沙”,原来这是文怀沙签赠给章士钊的。

上下款都可谓大名鼎鼎!估计是卖家对名人墨迹不熟,甚至是看不懂,让赵明捡了大漏。

后来他在一次展览会上遇到了文怀沙,专门把这个本子拿去给老人家看,老人家睹物思人感慨百端。

旧书信也是一个有趣的领域,赵明有次还碰到个书贩子,手上有四五个烟箱子的美协资料,跑过去一看,惊呆了——吴作人的毛笔信,吴冠中、黄永玉的手稿,赵无极的私人信件!旧书信们就这么在苍茫的货币之河上漂流,从一个个码头飘然而过,迎来送往。

其三是书贩子大多能在雅和俗之间找到基本的平衡点,这是最有趣的地方,也是古旧书行业不同于其他行业的地方。

一方面是书贩子必须要精于算计,量出为入,另一方面他们必须善于识货,识货就需要专业水准,也就不得不沾染上一点文雅之气——得善于学习。

作者记录的南方某城文化市场上收购经营旧书的老罗,就是这么一例。老罗是典型的旧货市场上那种常见的糟老头。老头收了三四万册书,平时对人爱理不理,只有懂行的人来了,稍微睁开眼睛聊几句。

——“世界上谁的书最多?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他的书后来卖给国会图书馆,用二十辆马车拉,整整拉了十五天。钱呢?杰斐逊说,不着急,你们图书馆慢慢给,别影响了国家财政。”老罗从经营旧书,到钻研旧书,到研读旧书,从捡漏发家,到成为专家,穿梭于雅俗两界,自由自在。

说到杰斐逊,突然想起上世纪六十年代关于他的一则实有趣闻:1962年,白宫在一场晚宴上邀请到了49位诺奖得主,时任总统肯尼迪说,我觉得今晚白宫聚集的人类智慧达到了历史上的巅峰——不过或许要把托马斯·杰斐逊在这里独自用餐的时间除开不计。

2019年在费城闲逛,独立宫旁边的小铺子,他们的国父华盛顿和杰斐逊就这么被美国人们吊着出售

更有从程序员起家的王坤,因为要找《鲁迅日记》,误打误撞进了这个行业,精明地发现,不同销售渠道之间存在差价,尤其是国外与国内之间的市场差价。然后就开始研究古籍拍卖的“时间序列”,找出其中的差价原因以及基本规律,从日本市场上拍卖的写真贴、画册入手开始做,一点点地积累经验。到第一个两百万进账时,就干脆不干程序员,专门到潘家园开书店了。

此后他又用同样的方式进入古籍和照片市场,到2010年就把销售额做到了1600万。这在旧书市场上算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摘录几段有趣的文字:

一拐进方砖厂,从南锣鼓巷吹来的风就把油饼、羊肉串和公厕的气息送到脸上来了。被扔在路边腐烂的西瓜皮仍在怀念昨天夜里,它刚被尖刀剖开时,坦露在夏天里的年轻、妖艳的红瓜瓤。一棵大槐树把枝叶搭上平房的屋顶,它有着和北京的气候一样干燥、积满灰尘的粗糙树皮。而屋顶上,有只蓝眼睛的野猫在盯着你,一动不动。

我们看见一些灰蒙蒙的引擎盖,那是色彩整齐划一的出租车一辆接一辆地堵在路上。所有的司机都把手臂搭出窗外,这条街上就有一百条烦躁不安的黝黑手臂张开毛孔,吸入王府井的尘土,呼出建国门的热风,排毒养颜、利国利民。

我们无法回到过去,但通过古书,总算可以以某种方式接近它。简单地说,当你翻开一本旧书,你触摸到的纸张和闻到的油墨气味,那以奇特泳姿钻入你鼻腔又游进你肺部的粉尘、真菌,都是真正的历史,真正的文物。当它们被翻开的时候,一个沉睡百年的生命复活了,从历史深处一脚深一脚浅地向你走来。

他走在三环路上,记忆缤纷落下。他想从刚刚去世的老马的过往生活中搜寻那个女人的蛛丝马迹。但他只看到一张泯灭的完好拼图。在亮马桥300路公交车站,他见到一个瘦高个儿从公交车上走下来,头发花白,根根直立。把天蓝色衬衣袖子挽起,背一个黑色的登山包。他心里不禁为之一动。“师父!”他喊了一声,快步跟上去,“师父!老马!”那人迟疑了一下,慢慢回过头,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有趣。

书虫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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