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爱根本不会想到,当他生出向学之心并恭敬地向王阳明请教的时候,王阳明带给他的,首先是让他惊骇的震撼。
他们最先探讨到的,还是“四书”中的《大学》提到的“格物”一说。在徐爱的印象中,这本被当代士子视为圭臬的经典,早在宋代的时候,就被二程和朱熹当作误本对待了。而宋儒对“格物”的解释,则几百年不移地浸润着士子们,为他们所尊奉,所信仰。
而王阳明,则鲜明地指出,宋儒的解释是错误的,而郑玄作注、孔颖达疏解的那个旧本才是正确的。这对在《四书集注》中投入多年精力的徐爱来说,不啻“异端邪说”。他惊讶地看着这个比他仅仅年长16岁而从容不迫的人,陷入长久的迷惑之中。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在那儿殚精竭虑地思考相关的问题,在那儿搜集、对比、考证、研磨,然后拿来请教王阳明。这个被后来者称为“王门颜回”的青年,在老师兼大舅哥的王阳明的教诲、引领、开导之下,渐渐地领悟了其中的原理。他开始用更为崇敬的目光来看待眼前的这个人,他已经预料到,“先生”的学说,将“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无可挑剔,无可置疑!
他了解先生的性格,他的天赋极高,但年少的时候却佻脱洒爽,豪迈恣肆,放达不羁;哪怕他在认识到自己的“缺点”之后幡然悔悟,一改前辙,但与生俱来的性情仍然不时地显现出来,只是由于他崇高的修养、非凡的气魄而换作和乐坦易,不修边幅。
他了解先生的道路,为了追寻至道,他曾研究过道家学说,钻研过佛教义谛,对于程朱理学更是不但研究而且实践。至于宛若天授的诗词歌赋,他更是长期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直到被贬贵州龙场三年,在那荆榛满地、蛇虫出没之处,他处困而养静,苦思而冥想,一朝顿悟,才入圣域。
他仰慕先生的学说,十多年来,就追随于他的身边,就像颜回看着孔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忽焉在前,忽焉在后。”先生的论理,看着容易,而越思越高明;看着粗略,而越探越精微;看着近在前面,而往深掘进时却显得没有穷尽。
那是他的先生,让他顶礼膜拜、五体投地的先生。他衷心地这样称呼王阳明,一则在于他的人品,二则在于他的毅力,然而最重要的,则在于他的如拨开云雾让自己看到青天、驱走风霜让自己沐浴于阳光之下的学说。
那种如和风雨露般的学说,塑造了他的内心,浇灌了他的灵魂,充塞了他的人生,哪怕在他认为只是登堂尚未入室的情况之下,他仍然感激涕零。他知道,从闻其謦咳的那一天起,他为自己的生命找到了一个明确的指归。立谈之间,让他如坐春风;退思之余,让他若有所得。——一个人最重要的使命,当是为自己的生命找一个基点:在这空茫的人世间,面对生命的仅有一次,我们应该信仰什么,将其作为行走于世的最坚固的支撑;我们应该向往什么,将其作为安慰空虚的灵魂的阳光;我们应该追求什么,将其作为照亮黑暗路途的烛火。从而最终,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行所求,统辖于一个光辉而玄奥的主旨之下,在无意义中找到人生的坐标。
先生,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座灯塔,是旷野沙漠中的一个司南,在靠近它的学说,咀嚼它,领悟它,实践它的过程中,他像一个疲惫的行客看到了一间风雨不动的屋舍,像一个饥渴难耐的飞鸟看到了一湾清泉。先生将他引领到一扇厚重的门前,给予他一把金光灿灿的钥匙,然后告诉他:你只管走,坚定地往前走,你需要什么,便能从中得到什么。从此,他的阅读、思考有了一个明确的目的,他的处世为人有了一个鲜艳的标准。哪怕在熄了灯烛的夜晚独处,他也觉得眼前一片明亮。“经师易得,人师难求”,先生不但是“人师”,更是精神之师,智慧之师,性灵之师。他所在的时代,因为他而伟大;而生活在他所在的时代并且能亲聆其教诲,那只有无比的庆幸,无比的感恩。
唯其如此,那一声先生,唤得发自肺腑,唤得振奋自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史记·礼书》)的纠缠与犹疑在于他并不存在,在那缕光的烛照之下,他渐渐地走出了黑暗的迷途,而看到了映照一生的光明。
于是,想起古希腊德尔斐神庙的那句话:“人啊,认识你自己。”先生引领他不但认识自己,而且找到了如何认识自己的渠道。
于是,想起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名作《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那一个叫米蒂亚的人,他没有想着把自己的人格和经历变成熊熊烈火,而是不求荣华,淡泊名利,只想为自己的问题寻求一个合理的答案。徐爱幸运的是,先生就为他提供了这样的答案。
于是想起那个五四运动前后思想烦闷得不到解决而差点自杀的王平叔,他在看到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后,决心跟从游学于梁漱溟。甚至到了“不顾家人生计,辞去教职;路费无所出,则尽卖去其书物”的程度。
于是想起那么一个研究生,在深度地厌倦了生命之后,他比照自己进行了一番“研究”,为了什么应该活下去,为了什么应该死去,最终死去的理由超过了活着的理由,他选择了自杀。
人生最重要的课题,大概就是为什么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同时怎么活得有意义。而所有这些,那个他所钦慕的先生都毫不吝惜地给予了他。他看到,有的人,仅仅是与先生见了一面,甚至没有听过他的理论,便满怀愤激地予以批判;有的人,道听途说几句言谈,根本不理解其内涵,便断章取义地予以否定。这样做的意义何在?目的何在?用先生的话来说,“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你们真的不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吗?
基于此,就有了珍惜,有了记录,有了传播。他相信这种学说有着普世的价值,他希望芸芸众生能够同沾雨露。一个弟子的钦慕和期愿,最终化作浇灌禾苗的春雨那样的经典,这值得我们深自品味的经典,这被张岱喻为“暗室一炬”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