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大三还是大四,在某种因缘巧合下,看起了毛姆的小说。第一本看的是《刀锋》,看完只觉得,小说主人公拉里真是帅气洒脱,怎么可以那么勇敢地抛开世俗的规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读完这部小说就和打了鸡血似的,因为拉里的勇敢,自己也试着去勇敢。
第二部看的是《人性的枷锁》,入戏太深,看到男主角反反复复陷入情欲就叹气。后来便是那部名声颇大的《月亮与六便士》。与《刀锋》不同,看完《月亮与六便士》,我并不羡慕主人公的那种洒脱感,反而对“故乡”这个概念产生了兴趣。书里有那么一段话我非常喜欢:
“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
在人为构建的概念系统里,刚出生的我们,无法自主选择国籍、性别、母语、故乡……然后,在这个概念系统里,某些东西好像成了理所当然,你问为什么,他们只回答:因为你是女的,因为你出生在这里,因为你是XX人……如果我们的诞生地给予我们的只有恐怖与不安,那么,它还可以被称之为“故乡”吗?或者说,真正的“故乡”又是什么呢?
后来又开始读毛姆的短篇小说,当时借了一册《第一人称单数》,读完觉得,短篇不如长篇。直到前阵子手痒买书,把理想国今年新译的《人性的因素-毛姆短篇小说全集Ⅱ》买来读完后,我才改变了上述想法。毛姆的短篇,一点不输长篇。
一、如果他是导演
读小说有镜头感一点儿也不奇怪不新鲜,但这个镜头美不美,吸不吸引人,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毛姆是一位电影导演,那么他的镜头一定很有吸引力。这是我在看《愤怒之器》时,脑海里的第一时间蹦出的想法。他给你抛出一本《航行指南》,让你思绪飘啊飘,飘到他笔下的某个小岛,在你还没准备好上岸时,我们的小说主人公早已登场,颇有电影镜头之感。这种感觉和体验有点像什么呢,就好像你去一个热带雨林主题公园,当你站在公园门口大声说“哇哦”的时候,突然有个人跟你说:“走吧走吧,别哇哦了,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呢。”你会很好奇接下来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
《身不由己》这一篇的开头亦是如此,只不过相对《愤怒之器》来说更为静态。
“她坐在门廊上,等丈夫回来吃午饭。清晨的凉意一散,马来男佣就把遮帘都放下了,不过她把其中一块掀起一角,好看到河面。中午的日光让人喘不过气,望去一片苍白如同死亡。一个当地人在河上划着独木舟,船太小,几乎全没在水面以下了。这天气里占上风的色彩总不过是灰和白,其实也就是暑气的不同调子。(它就像用小调式谱写的东方旋律,有种朦朦胧胧的单一,让人听了极为烦躁;耳朵总觉得和声该转成协和的音调了,但听到头也等不来。)知了疯了似的鸣唱,难听极了,单调得好像溪石窸窸窣窣的水声,一点变化都没有;不过突然一声悦耳的鸟叫声盖过了这一切,那么悠远,她心头一颤,想起了英国的画眉。”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开头的铺垫场景,不单单是美,当你看完整个故事再回头看这段话时会发现,原来,故事的开头和结局,早在这段话里就铺垫得清清楚楚了。
这也难怪有人评价说“给毛姆半页的时间,你就已经进入那个故事,不想离开”。毛姆短篇小说中的谋篇布局,惊叹,与其说值得写作者学习,不如说值得导演们和编剧们学习。
二、因为复杂,所以慢嚼
小时候看电视剧,总喜欢问爸爸妈妈:“这个是好人还是坏人?”后来长大些,“旧社会都是吃人的,新社会都是好的”这样的观点亦无处不在。在我们的教科书里,黑白总是过于分明,细节亦不够清楚。但读文学的好处是什么呢?作为一个读者,通读全文,你可以看到人物在不同情境中不同的表现。你读了一半,心里可能给某个角色定性了,然后一路按照自己内心的设定去读。但读着读着,前面的设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推翻,人物形象就在不断被推翻的过程中变得丰富而饱满起来。
毛姆笔下的人物,就是这样,他很复杂,还给你留了很多想象空间。比如《愤怒之器》中的几个人物:小岛的长官,又矮又胖甚至有点丑,外表看着像是个没有思想的暴发户,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这个岛的首长。和一心想要改造别人的传教士琼斯及其妹妹不同,他乐于接受一个人原本的样子,而且也总能在这一相对闭塞的小岛上找到生活的乐子。平时吃喝玩乐样样不漏,办起公务来也是松紧有度。红头特德,一个日常喝醉酒闹事的外来者,人人都想把他从小岛上驱逐出去,每个人都觉得他不是个好货。但偏偏就是这个人,在一场瘟疫中出了大力,后来甚至还和琼斯小姐结了婚并成了一个传教士,随便和别人聊聊天,就能让一大群人全入了教。
再比如《异邦谷田》中,人物也是颇为复杂的。故事里,全家人都很喜欢音乐,沙龙上也是经常讨论欣赏阳春白雪,然而,当父母听到儿子想要去当一个音乐家时,他们却反对了;喜欢弹钢琴,却没有成为一流钢琴家的因子;明明是犹太人,却拼命隐藏这一身份……
在那些故事里,毛姆总是打破我们对人物的偏见,甚至承认但又打破“我”自己的偏见(毛姆小说很多篇都采用第一人称)。在《人性的因素》这一篇中,有这么一句话:“我知道在我之前的叙述中,卡弗莱·卡洛瑟斯不是个机智的谈话者,就像读者也看不出来贝蒂夫人是个充满智慧的女性一样,但请相信我,他们的确被我亏待了。”“我”虽然不喜欢卡洛瑟斯,刻画他的口吻也是充满讽刺,但这并不妨碍“我”同时夸赞卡洛瑟斯身上的优点。这种“毒舌”它并不让人讨厌,反而使“我”和其他人物的形象更丰富了。
人物是复杂的,想象空间又是很大的,谋篇布局是精致的,文风又是毒辣幽默的,这样的短篇小说,很享受。
难得有一本书我非常想安利并且真的写了安利文(恩,写的烂这一点大家多包容包容,起码写了)。但写的时候就想:哎呀,我写得这么烂,本来是想着安利,结果最后起了反作用怎么办呢,那我也太对不起毛姆了吧!
Anyway,安利文可能会让你失望,但毛姆不会。
版本信息:《人性的因素-毛姆短篇小说全集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