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都不想去打败我的对手,”他解释说,“我只想去打败他的信心。一个意志动摇的人是无法全神贯注去夺取胜利的。两个人只有在拥有同等的自信时,才是真正的棋逢对手。”
一棵树也许总是美的,但一旦你留意到它遭了虫蛀、树梢泛黄的话,就是枝干的秀色也会减损三分的。
“如果你要打碎一块木板,”豆叶说,“从中间开个裂缝不过是第一步。你用尽全力锤击木板,直到它一折为二,这才算成功。”
我们没有意识到的种种事情正在慢慢痊愈。
在日本,我们把从大萧条到二战末的时期称为“黑谷”,即黑暗的谷底,很多人的生活就像把脑袋滑进浪底的孩子。
即使在祇园这山顶池塘里,我们也是游泳在最温暖的水中的鱼。
可能除了过去,没有什么比未来更渺茫了。
有人喜欢和有雪中送炭的朋友是两码事。
“小百合,”他对我说,“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再见时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都有可能会遇到许多可怕的事。但每当我想到,这世上还有美好存在,我就会想起你。”
他是无法面对一个他不能随心所欲的世界。
这就是我们日本人所说的“洋葱头生活”,每次剥一层皮,泪流不止。
星星如此明亮,我们都能看见轰炸机在头顶盘旋的黑色剪影,还有发射升空的星星——我觉得是这样——从地面飞起来,又在地面附近爆炸。我们担心会听到可怕的警报声,看到京都在我们眼前烧成一片火海。如果这样的话,无论我们是死是活,生活都在那一刻终结,因为京都和飞蛾的翅膀一般脆弱,一旦被摧毁,绝对无法像大阪、东京或其他城市那样重建起来。
逆境就像一阵狂风。它不仅阻挡我们去某些我们本来能去的地方,还从我们手中夺走本来无法被夺走的东西,于是狂风过后,我们看到的是原形毕露的自己,而不是爱成什么样就能成什么样。
过去十年里,我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赢得会长的心。
我一门心思查找有关会长的征兆,因而对此浑然不觉。这件事让我懂得,把心思放在不存在的事物上是危险的。难道我直到生命尽头才会觉醒到,日夜盼望的男人永远不会来到?我吃下去的东西从未细细品尝,路过的地方从未好好欣赏,只因我一任生命悄悄溜走,一心思念着会长。这种悲哀不堪承受。然而,如果我把思念从他身上抽回,我又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会像一个舞者,从小就为了一次演出而苦苦练习,但这次演出永不会到来。
一九四五年八月,战争结束了。大多数当时住在日本的人都能告诉你,那是漫漫黑夜中最为惨淡的一刻。我们的国家不仅被打败了,还被摧毁了,我说的不止是轰炸带来的后果,虽然轰炸是极其可怕的。当你的国家战败,外国军队涌入,你就会觉得自己仿佛被押到刑场上跪下,双手绑着,只等断头刀落下。
我常留意到那些年里成长起来的男男女女,他们总有种特定的严肃味道,他们的童年太缺少欢笑了。
在驾车驶过的美国兵眼里,我和周围的其他女人也没什么分别。我自己想来,谁又能说我有所不同呢?如果你没有了树叶、树皮或树根,你还能叫自己是一棵树吗?“我是个农妇,”我对自己说,“不再是艺伎了。”看到自己粗糙的双手,我吓了一跳。为了把恐惧的念头抛开,我又把注意力放在开过的运兵车上。这就是那些让我们来痛恨的美国兵吗?是他们用恐怖的武器炸毁了我们的城市?他们驶过我们的街区时,向孩子们抛撒糖果。
当我被锁在里面的时候,我想出来。如今沧海桑田,我被锁在外面了,却又想再进去。
如果你把你的一部分寄托在扇子里给了我,我想我也把我的一部分给了你。
这些年里,可以说,我学会让我性格里的水凝滞结冰。唯有用这种方法停止我思潮的自然流动,我才能忍受这等待。如今听到延提到我的命运……哦,我感觉他粉碎了我体内的冰,再次唤醒我的夙愿。
她的脸像一粒米似的窄,我不禁想,有一天她也会像我一样,被扔进锅里,煮成又白又香的米饭,被人吃掉。
如果这些时光是生活给予我的全部快乐,我宁可关闭这唯一的光源,让双眼开始适应黑暗。目前看来,也许我的生命真的在朝延坠落而去。我并没有蠢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命运的分上,但我也不能放弃最后的一线希望。
空空荡荡的地方似乎装满了浓重的愁绪。我们少年相处的时日已经遥不可追了吗?我以为我能轻易把它逐出头脑,但至今我还在为我们友谊的枯竭而失落。
有时候我们能熬过逆境,完全是因为心里想着梦想实现后世界有多美好。
他一皱眉,一蹙额,我都觉得美不胜收。
我一有这个念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重重地向地面坠去。外面的花园,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沉重得仿佛玻璃珠子,甚至连垫子也紧压着地板。
如果整个国家能从黑暗的低谷里重生,那么,我也完全可以从我黑暗的低谷里重生。
如果你不是我想的那种女人,那这个世界也不是我想的那样。
“下次,不要等我弄伤了自己再说话。”
我决心要像一个渔夫那样不停地把网里的鱼捞出来。只要会长在我心头浮起,我就把它们捞出去,一次次地捞,直到一点不剩为止。
有时候我不想会长了,就会觉得心上像被挖了个洞。
我就像个孩子,踮着脚尖走到悬崖峭壁上俯视大海,但怎么料到一个大浪卷来,把我击入海流,席卷而去。
生活对他太残酷了,他几乎没有幸福可言。
我在天见的所为,是因为我对您的感情,会长。自从我还是祇园的一个小孩子,我这一生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为了能接近您。
我正朝石头上坠落,会长却跨过来接住了我。我感觉如此安心,连眼角的泪水也无力擦去。
但自从会长成为我旦那后,生活柔化成了舒适愉快的日子。我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一棵树,终于把根深深地扎进了沃土。我以前从不认为我比别人更幸运,但现在我这样想了。但我得说,我过了很长一段心满意足的生活后,才得以回顾从前,并发现生命曾经是一片荒芜。否则,我必然无法讲述自己的故事,我想只有当我们脱离苦境时,才能坦诚地倾诉苦痛。
一个人赢得了朋友渴望得到的东西,他就面临两难选择:如果能办到,就把东西藏到朋友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否则便要承受友情的破裂。
未来带给我们的东西真是令人好奇啊。小百合,你一定要小心,永远不要期望过高。
“有时候,”他叹了口气,“我想,我记忆里的东西要比我看到的真实得多。”
我们的世界潮涨潮落,并无恒常。无论是怎样的奋斗和成功,无论何等的痛苦和磨砺,都会很快渗入浪涛中,就像水墨颜料泼洒在纸上。
不久之后我又回去看这几个坟墓,站在那里我发现悲伤是一种非常沉重的东西,它会在顷刻间让我的体重增加了一倍,仿佛有人在把我朝坟墓里拽。
只要母亲一离开,这座房子就空了。
是否生活只不过是一场暴风雨,总是在顷刻间冲毁一切,仅留下一片荒芜?
其实,我根本配不上这样的环境。想到包裹在自己身上的艳丽丝绸,我突然有一种被美丽淹没的感觉。此时此刻,美丽本身所蕴涵的痛苦与忧伤,深深地触动了我。
我正是为着能接近会长,才经受种种训练,如果我的生活里只有延、舞蹈表演,在祇园的夜复一夜,我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奋斗。
“你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命运并不总像晚宴的散场。有时候,它只是挣扎度日罢了。”
如果我们生活美满,就不会来当艺伎。我们来当艺伎,是因为别无选择。
“小姑娘会对各种各样愚蠢的事抱有希望,小百合。希望就像发饰,姑娘们想要戴得越多越好,但是老了以后,即使只戴一种都看着很蠢。”
一个住在豪宅里的女人可能会为她所有漂亮的东西而自豪,但一听到着火的劈啪声,她会迅速决定哪些才是她最珍视的。
她的头脑就像一辆拖着过多车厢的火车头。
他周围的客人都笑语喧哗,只有他坐在那里直直地看我,和我一样失魂落魄。我俩就像一片熊熊燃烧的炭火中的两个湿湿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