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国历史上频频发生的一种场景:雄壮的鼓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来了,高亢沉闷的鼓点,应和着人的心跳,营造出肃杀、紧张的气氛。身处其间的人们,在血液被点燃后,短时间地沉迷于其中,忘却了情感上的背负,坚定了脆弱的柔肠,以踊跃的态势,绷紧心弦,把那份埋藏在骨脉里的雄性因子以喊杀与格斗的形式,亮在灼烤着皮肤的阳光之下。
这是属于一个人的感情经历。他的特殊的情感的萌生与崩发,只是因为他被迫拥有了与众不同的方向:那一天,当他回首而望的时候,他有点哀怨,有点孤单,也有点悲怆,有点仓皇——其他的国人,都留在了国内,在那儿构筑城漕,而只有他,比别人走出得更远,他的脚步,将迈出自己的国土,向着南方,到异国的土地上去。留在国内的人,虽然辛苦,但他们还能嗅到家的味道,还能沐到家的芬芳,而作为他,注定会成为一个代表,那些羁旅在外、颠沛流离悲夜雨的代表,在别样的人生历程中,将一种凄凉而忧伤的卑微心愿凝结,然后用最为朴素的话语表达出来,成为后世一个薄情时代的人们情感饥渴时词不达意的表达。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作为一个小人物,他既不明白那场战争的意义,也不明白将领的所思所想。他只会抱着极为自我的回到家乡去的想法,无奈而焦灼地等待着结局。对于他,以往的生命意识,始终处于一种蒙昧的状态,缺乏一种起码的自觉,而正是在绵长的期待和对命运的叩问中,他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了自己的痛苦。他所有的念想,都围绕着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字眼——回家,可当一个渺小的个体被他出生的时代背景裹挟之后,这无疑又是一种最大的奢望了。
就在那种长期的厌倦和思念中,他的精神,渐渐变得有点恍惚。他不知道什么地方才可以安居,什么地方才可以容身。就像一个木偶,他被外在的力量安排着,推动着,机械地、勉强地生存在远离家乡的地方。甚至有一天,在他神不守舍的情况下,他的战马都跑丢了——是不是连马也感到凄惶,而想回到故园那方水草茂盛的地方去呢?他就那么忧心如焚地找啊找啊,最终在野外的一片林子里又看到了他的马。它应该就在那里吃草,看到从远处趔趄着奔来的主人,温顺地低下头,把它的所有情绪,都发泄在一阵莫名其妙的喷鼻声中。
他牵着马,缓缓地前行,脚下是异国的领地,眼前是异国的山峦,蒿草深深可埋骨啊。他的忧伤的眼眸,就穿过那千山万水的遮隔,看到了他那远在故乡的妻子。以前,在那间茅檐之下,在那个瓦缶之旁,他是不是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了呢?他对妻子说,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拉着你的手,能和你白头到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其实,那时,他可以发许多的宏愿,他可以对生活提出更高的要求,但他已经隐隐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最可凭靠的是什么东西;在这个寒冷的人间,最能温暖人的灵魂的又是什么东西;人的一生,其实最难满足的,恰恰是一些最基本的愿望,而外界的力量剥夺普通人的自由而首先剥夺的,就是这点微薄的心愿。
从此,那点看去甚至有点寒伧的愿望就难以实现了,契阔之约还在,但我不能保证能活下去去坚守;偕老之信宛然,但我却已无法去伸张了。浓重的感叹的背后,是深沉的疑问和探寻:是什么让我不能遵守前约而将我抛掷在这荒凉的大地上面对荒芜的前程?是什么强硬地消泯了我最微茫的祈愿而把我投入到凌乱的北风之中?又是什么,主宰了我们的人生,并最终统辖了我的生命,然后把我交给了一个我并不愿意忠实顺从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