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与西方文学》一书中指出:西方的宗教信仰和人们的日常生活间所形成的关联,较之于中国的文化传统更为紧密,其宗教与文学间的关联亦因而更难分割。西方文学中潜在的暗流就是基督教精神。基督教与西方文学的联姻,一方面是它需要文学来让人们更好地理解它的“本真”;另一方面是基督教在其发展过程中已经超出了狭隘的宗教意义,形成了一种对西方人的文化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和伦理原则产生巨大影响的文化现象,使文学无处不打上了它的烙印。
一
这本《BELOVED》的标题含义颇丰,可翻译为:“宠儿” “亲爱的”、“娇女”、“爱娃”等等,“Beloved” 是个品质形容词,作者在它之前并未按书名习惯加特指的定冠词“The”,也没有在它后面放上一个被修饰的形容词,这使得“Beloved”这一词的意义变得宽泛。就小说本身来看“Beloved”一词与《圣经》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首先,这个词取自《圣经》。在小说的扉页上,作者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引用了《圣经》中《ROMANS 新约·罗马书》(9:25)中的一句话:
I will call them my people,
Which were not my people;
and her beloved,
which was not beloved,
那本来不是我子民的,
我要称为我的子民;
本来不是蒙爱的,
我要称为蒙爱的。
这句话是耶稣基督的使徒保罗写给罗马人的信中的一句,着重申明了上帝的仁慈和宽容。事实上,在这一引文的下面隐藏着作者托妮·莫里森的质疑:上帝是黑人的上帝吗?作为上帝的黑人子民可曾蒙爱?上帝的宠儿在美国奴隶制体制下过着怎样的生活?这样的上帝公正吗?莫里森选择《宠儿》作为她这一小说的题目,是对美国历史的重新审视,是对现存种族歧视的反思和质疑。另外,小说中的宠儿是死而复生的,与《圣经》中耶稣死而复生的故事相似。耶稣是为了救赎人类而死,宠儿是因为人类的罪孽,因为罪恶的奴隶制的存在而死的,他们都是人类罪孽的替罪羊。
宠儿因其含糊的身份使她自身的象征意义非常丰富。宠儿本身是叙述的焦点,蕴涵着丰富的可能性:“宠儿”不是某一个特定孩子的名字,而是普天下所有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昵称。她既是塞丝还阳的女儿,又是被白人侵害的黑人姑娘、黑人家庭的化身;她是那挣扎在奴隶制锁链之中痛苦呼叫的冤魂,也是那奴隶制被废除以后仍无法摆脱其阴影的黑人的心理写照。从她身上,读者甚至可以回溯历史,接触到那源自“六千万甚至更多”黑人冤魂的种族记忆沉淀。在这样一个飘忽不定而又无处不在的黑人姑娘的形象中,莫里森浓缩了黑人苦难的历史。宠儿的“皮肤是新的,没有皱纹,而且光滑,连手上的指节都一样”……因此宠儿成为反射美国黑人历史的一面镜子。
二
与宠儿的名字一样,她的母亲塞丝的名字也取自于《圣经》。在《旧约·创世纪 4-8》中,该隐出于嫉妒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亚伯。亚当和夏娃向上帝祈祷,希望再生一个儿子。因为上帝的恩赐,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夏娃给他起名为“Seth”,意思是:“神另给我立了一个儿子代替亚伯。”(创世纪4:25)“seth”一词有“给予的”、“指定的”意思。《圣经》中“Seth”的出生体现了上帝的宽容和仁爱。在《宠儿》中,莫里森在这一名字的后面加上“e”使其阴性化并暗示了“Sethe”的身世:塞丝是她妈妈留下来的唯一的孩子。她的妈妈是贩奴者从非洲买来的奴隶,在运奴船上她多次遭受白人的凌辱并多次怀孕,但她拒绝抚养那些父亲是白人的孩子,并且扔掉了他们。只有塞丝被留了下来,由此看来,塞丝是爱的结晶,她是上帝赐给她母亲的一样礼物。
《宠儿》中多次提到塞丝背上的伤痕,这些伤痕代表着她在奴隶制下不堪回首的过去,象征着她内心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圣经故事中的耶稣为了世人的罪而被钉上了十字架,塞丝因为自己的弑婴罪被钉上了精神的十字架。通过塞丝的名字以及她的身世,莫里森将笔触伸展到了上一代奴隶的生活中,更加深刻地批判了奴隶制的野蛮性和非人性。另外,塞丝的生活经历和探求完整的自我和谐的心理历程也与基督神话的传统模式一样:塞丝从娴静的伊甸园生活中得到了短暂的幸福,与自己所爱的人组建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学校老师”的暴行使塞丝在身心两方面都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为了理想中的自由和平等,塞丝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独自一人踏上了逃离和抗争的道路。在顺利逃脱以后,塞丝在辛辛那提度过了二十八天短暂的自由和幸福生活。但“学校老师”跟踪而至摧毁了塞丝与孩子团聚的美梦,塞丝在情急之中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从此陷入弑婴的罪孽之中。18年后,她那死去的女儿“宠儿”借尸还魂,回到了塞丝身边,在与宠儿的相处中塞丝开始面对过去,反思过去,重新认识自我,最终得到了新生。
三
莫里森在《宠儿》中对数字的特殊运用也表现出与西方宗教的内在联结。莫里森使用大量的数字想要表达文字所难以表达的内涵,体现了数字背后所蕴涵的文化及宗教意义。譬如作品非常迷恋的“3”这一神秘的数字,始终与基督教三位一体说及爱与罪的教义内容密不可分。在基督教及人类的共同文化积淀中, “3”是一个神圣的数字,它可以表示稳定、平安和希望。
小说《宠儿》是以“124号充斥着怨恨”开头的。对于大部分作品而言,用数字开篇并不多见,这一数字一开始就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乍一看,它是塞丝居住的房子的门牌号,但这个房子是与众不同的。住在它里面的人从不与社区里的其他人交往,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124号使社区的其他人觉得恐惧。随着对作品的深入了解,读者们慢慢发现“124”有其独特的内涵。寓含着主人公塞丝有四个孩子:大儿子霍华德:二儿子巴格勒;小女儿丹芙。“124”中缺失的“3”就指被塞丝杀死的第三个孩子宠儿。“3”的缺失象征了“爱”的缺失,也是人性的缺失、公正的缺失,更是不安宁的开始。《宠儿》这本小说被分成三大部分。莫里森只在每一章的前面标上“一”、“二”、“三”,其他章节前都没有任何标记,整个小说的三部分之间互相联系、互相依存,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小说开头塞丝、丹芙和宠儿的鬼魂三者之间的关系比拟着基督教中“三位一体”的圣父、圣子与圣灵的关系。《宠儿》的故事贯穿着对这种关系的破坏和重建:塞丝、丹芙和宠儿的鬼魂三者之间的关系因保罗D的到来而遭到破坏;保罗D赶走鬼魂与塞丝和丹芙构成新的三角关系;被保罗D赶走的鬼魂化身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再次出现,赶走保罗D并努力恢复她在这种三角关系中的位置;塞丝、丹芙与化身而来的宠儿的关系又因为丹芙被挤出游戏圈而失去平衡;在小说末尾当宠儿被整个社区的三十位黑人妇女的集体祷告所驱赶后,保罗D又返回到塞丝和丹芙身边,构成了面向未来的新的“三位一体”的关系。
四
小说的其他部分,在作者的有意无意之间,也频繁使用“3”这个数字,如“甜蜜之家”中的保罗3兄弟;狂欢会上手拉手的3个人的身影;塞丝、丹芙和宠儿滑冰时使用的3只冰刀;宠儿头上不易发觉的3条抓痕:塞丝生下丹芙后一个人逃跑时遇见了以帮助黑人奴隶逃出奴隶制为己任的斯坦普和另外两个黑人男孩,是这3位奇迹般出现的黑人将塞丝运过了俄亥俄河,使得她有可能与自己的孩子团聚;鲍德温兄妹帮助贝比、塞丝和丹芙3代人等等。与“三”这个数字的神圣意义相对,“甜蜜之家”中的“学校老师”和他的两个侄子也形成了一个“三位一体”,这是莫里森对神圣的“三位一体”的戏拟。这3个人是以反面形象出现的,他们是蓄奴主义者的代表,是种族主义的代表,是社会邪恶力量的代表。同样,当保罗D与其他45位黑人奴隶在弗吉尼亚被铁链锁着做苦力时,有3个白人看守,他们凶残、罪恶、对待黑人像对待动物一样。
五
《基督教与西方文学》一书中,提到女性主义者的莫里森在运用文学批判武器指向宗教的时候,除了对基督教传统的批判,更多的是对基督教信仰的重塑。就对基督教传统的批判而言。通过历史记忆回顾了远及《圣经》源头的压迫女性的历史。宗教强加给女人的“不洁”、“卑贱”和“邪恶”观念,使女人被视为社会的“罪源”,威廉·爱德华·哈特普罗·勒基在其《欧洲伦理史》(European Morals from Augustus to Charlemagne 1868.2 vols)(William E.H.Lecky )中对此作了很好的概括:“女人被视为地狱之门和人类罪恶之本。她只要想到她是一个女人,她就应当感到有愧。她应当在不断的忏悔中生活,因为她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灾祸。她应当为她的服饰而羞愧,因为这是她堕落的象征。她尤其应当为她的美貌而内疚,因为这是魔鬼最有威力的武器。”莫里森试图确立“一个黑人标准女权倾向’’ 以此来颠覆信仰的传统根基。黑人神学家强调黑色的神圣性——黑色不是耻辱,黑人神学强调以时代和人的处境为绝对准绳,人在每一时代皆为现实需要而搏斗,如生存、自由、享乐等,这是上苍赋予的神圣权利。因此,人类应把现世生存和来世理想协调起来。
李泽厚在《文明的调停者》一文中,指出:历史总是在悲剧中行进,任何进步,总带来很多负面因素,如道德堕落,“人心不古”,如自然环境的破坏。物质生活的趋同,也带来精神生活的趋同。中国没有像犹太、基督或伊斯兰那样的宗教,注重现世生活、历史经验的中国深层文化特色,在缓和、解决全球化过程中的种种困难和问题,在调停执着于一神教义的各宗教、文化的对抗和冲突中,或许能起到某种积极作用。
六
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 1931—2019)美国著名黑人女作家,生于俄亥俄州。1949年她以优异成绩考入当时专为黑人开设的霍华德大学,攻读英语和古典文学。大学毕业后,又入康奈尔大学专攻福克纳和沃尔夫的小说,并获硕士学位。1966年,她在纽约兰多姆(Random House)出版社担任高级编辑,20世纪70年代起,她先后受聘于美国多所大学,讲授文学创作,是一位典型的学者型小说家。
莫里森的主要成就在于她的长篇小说。自1970年起,她发表了六部长篇小说:《The Bluest Eye 最蓝的眼睛》(1970)、《Sula 秀拉》(1973)《Song of Solomon 所罗门之歌》(1977 获全国图书评论奖)《Tar Baby 柏油孩子》(1981)《Beloved 宠儿》(1988,获普利策奖)、《Jazz 爵士乐》(1992)和《Paradise 乐园》(1998)2004年发表新作《Love 爱》。这些作品均以美国的黑人生活为主要内容,笔触细腻,人物、语言及故事情节生动逼真,想象力丰富。
西方评论界普遍认为莫里森继承了拉尔夫·沃尔多·艾里森(Ralph Waldo Ellison)和詹姆斯·鲍德温(James Arthur Baldwin )的黑人文学传统,她不仅熟悉黑人民间传说、希腊神话和基督教《圣经》,而且也受益于西方古典文学的熏陶。在创作手法上,承前启后,勇于探索和创新,标示了独特的黑人文学话语特色。1993年,由于她“在小说中以丰富的想象力和富有诗意的表达方式使美国现实的一个极其重要方面充满活力”,莫里森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原著摘录
1.P10
Suspended between the nastiness of life and the meanness of the dead, Baby Suggs couldn’t get interested in leaving life or living it,let alone the fright of two creeping-off boys.Her past had been like her present -intolerable – and since she knew death was anything but forgetfulness,she used the little energy left her pondering color.
悬在生活的龌龊与死者的刻毒之间,贝比·萨格斯对生或死都提不起兴致,更不用说两个出逃的孩子的恐惧心理了。她的过去跟她的现在一样——难以忍受。既然她认识到死亡偏偏不是遗忘,她便用残余的一点精力来玩味色彩。
2.P11
Every word she heard the preacher say at the funeral ( and all there was to say,surely )engraved on her baby’s headstone: Dearly Beloved. But what she got,settled for,was the one word that mattered. She thought it would be enough ,rutting among the headstones with engraver, his young son looking on, the anger in his face so old; the appetite in it quite new.That should certainly be enough. Enough to answer one more preacher, one more abolitionist and a town full of disgust.
她在葬礼上听见牧师说的每个字(当然,也只有那么几个字值得一说):亲爱的宠儿。但是她得到和解决的,是关键的那个词。她以为那应该足够了:在墓石中间刻上字,他的小儿子在一旁观看着,脸上的愤怒那么苍老,欲望又如此新鲜。那当然应该足够了。再有一个牧师、一个废奴主义者和一座人人嫌恶她的城市,那也足以回答了。
3.P50
When her dreams roamed outside 124, anywhere they
wished,she saw them sometimes in beautiful trees,their little legs barely visible in the leaves. Sometimes they ran along the railroad track laughing, too loud, apparently , to hear her because they never did turn around.
她的梦在一百二十四号外面随心所欲地漫游,她时而在美丽的树上看见他们,他们的小腿在叶子中间隐约可见。有时他们嘻嘻哈哈地沿着铁轨奔跑,显然是笑得太响了才听不见她的叫声,所以他们从不回头。
4.P100
Lying right at the river’s edge when the sunshots are low and drained. Often they are mistook for insects- but they are seeds in which the whole generation sleeps confident of a furture. And for a moment it is easy to believe each one has one -will become all of what a contained in the spore.
当夕阳西下、光线渐疏时恰好躺在河岸的边缘。它们往往被误认作小飞虫——然而它们是正在沉睡的整整一代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种子。而片刻之间人们又很容易相信,每粒种子都拥有一个未来——都会成为孢子中所孕育的一切
5.P163
Sweet Home was a marked improvement. No question. And no matter, for the sadness was at her center,the desolated center where the self that was no self made its home. Sad as it was that she did not know where her children were buried or what they looked like if alive,fact was she knew more about them than she knew about herself,having never had the map to discover what she was like.
毫无疑问 ,“甜蜜之家”是一个显著的进步。也无所谓,因为悲哀就在她那丧失自我的、自我栖居的荒凉的中心。那悲哀,就好比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们埋在哪里,或者即便活着也不知是什么模样。事实上,她比了解自己更了解他们,因为从来没有过一丝线索,帮助她发现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6.P255
Because they had been isolated a wonderful lie, dismissing Halle’s and Baby Suggs’ life before Sweet Home as bad luck. Ignorant of or amused by Sixo’s dark stories. Protected and convinced they were special. Never suspecting the problem of Alfred, Georgia; being so in love with the look of the world, putting up with anything and everything, just to stay alive in a place where a moon he had no right to was nevertheless there. Loving small and in secret. His little love was a tree, of course, but not like Brother – old, wide and beckoning.
因为他们被隔绝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将黑尔和贝比·萨格斯在“甜蜜之家”以前的生活看成是运气太坏,而置之脑后。无知地把西克索的黑暗故事当作消遣。在保护下相信自己是特殊的。从未对佐治亚州阿尔弗雷德那样的问题产生过质疑;如此热爱这个世界的面貌,什么都能容忍,一切都能容忍,只为了在一个他虽无权享受月亮、而月亮却仍旧出现的地方活着。爱得小,偷偷地爱。当然,他小小的爱是一棵树,但它可不像“兄弟”——古老,宽阔,时刻在召唤。
7.P301
For Sethe it was as though the Clearing had come to her with all its heat and simmering leaves, where the voices of women searched for the right combination, the key, the code,the sound that the broke the back of words. Building voice upon voice until they found it, and when they did it was a wave of sound wide enough to sound deep water and knock the pods off chestnut trees. It broke over Sethe and she trembled like the baptized in its wash.
对塞丝来说,仿佛是“林间空地”来到了她身边,带着它全部的热量和渐渐沸腾的树叶;女人们的歌声则在寻觅着恰切的和声,那个基调,那个密码,那种打破语义的声音。一声压过一声,她们最终找到的声音,声波壮阔得足以深入水底,或者打落栗树的荚果。它震撼了塞丝,她像受洗者接受洗礼那样颤抖起来。
8.P315
Then there is a loneliness that roams. No rocking can hold it down. It is alive, on its own. A dry and spreading thing that makes the sound of one’s own feet going seem to come from a far-off place.
还有一种孤独四处流浪。任你摇晃,绝不就范。它活着,一意孤行。它是一种干燥的、蔓延着的东西,哪怕是你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也仿佛来自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