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懒的午后,老唱片机里缓缓流出的永远是那几首老歌,两位耄耋老人静静地坐在窗前。时而,他们耷拉着脑袋打盹。隔窗可见秋日里繁花簇锦和绿茵茵的草坪,这一切似乎不再激起他们过多的惊喜。寥寂的气氛更让他们期盼着家人的到来,以便能共同度过一个热闹的下午时光。
这是每次踏进公公婆婆家看到的情景。
趁着秋高气爽,带着两位老人出门透透气。车在高速上行驶着,公公此刻忽然来了兴致(做了40多年的牧师的他,年轻时有一副好的歌喉)信手拈来地唱起了一首赞美诗歌:
IN THE GARDEN
I come to the garden alone
While the dew is still on the roses
And the voice I hear falling on my ear
The Son of God discloses
And He walks with me,
And He talks with me,
And He tells me I am his own;
And the joy we share as we tarry there,
None other had ever known.
He speaks, and the sound of His voice,
Is so sweet the birds hush their singing,
And the melody that he gave to me
Within my heart is ringing
……
车内的其他人跟着哼起来。Chapel 时,自己便喜欢跟着唱 — 直击内心的旋律仿佛一股力量输入到血液里,将某种情绪淤塞挤出去。
吃惊于公公在短时间内判若两人的状态。近两年,两位老人疾病缠身,尤其公公,除了糖尿病,帕金森症让他开始出现阶段性记忆的困扰。
联想到之前读到的一篇“晚年的吊诡”为题的文章。从认知论的角度阐释了“生命回顾(Life Review)和老年学(gerontology)的话题。根据许多临床研究发现,回忆的突袭是晚年人生的一个普遍现象。老年人经常会清楚记起许多昔日的往事,当事人有时更会惊讶于自己突然会“想起”一些他们早已埋藏的事。
更值得思考的是,这些回忆片段不甘受困要逃窜出来,好像是要人重新认识它。它的重现总伴着对它有重新的评价和判断。
好比一本深刻的书,多半要在仔细读完了以后(甚至重读)才能领会它的深刻。
为什么老年会出现这种特殊的精神现象?这个问题上哲学保持了它应有的缄默,将“什么导致什么”这类问题归还给了科学。
一次看到《Time》周刊介绍了在意识、知觉和记忆等问题上的最新研究,可对“老年记忆忧新症”仍然阙如。科学的研究也许就是哲学的开始。哲学思考提出了另外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时间差距造成了判断上的差异。
究竟距离事件愈近的判断正确,还是离开事件愈远能看得清楚?
人的经验有时指向当下面对具体处境时的直觉判断最为纯粹和直接。但不少人,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史怀哲等,更相信事后一望的清明智慧。年老的伊迪帕斯王蓦然回首,始知自己原来活了悲剧的一生。
以不站在任何视点的视点(the view from nowhere )作为判断,显然是不可能的。人,先天就被困在时间里。正如也被困在空间里一样,要准确认清事情总得找个适当的距离。 要看清楚一幅画是否正正地挂在墙上,你只能离开那画从远处观看,但问题是,若不首先走近墙边你又如何将那幅画挂上去?
晚年回忆的另一个吊诡是:今天的我可以否定昨天的我,但如何保证明天的我不会再推翻自己?张爱玲似乎也有类似的体认:“回忆与现实之间时时发生尴尬的不和谐,因而产生了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 不和谐,不是淡淡的一句就可以挥得去的,这必然牵连对整个自我的重现评价,实际上是一个非常’认真’的灵魂探索。
《小团圆》一改张爱玲年轻时代的繁复、鲜明,令人一看就惊艳的文风,而是细细剥离每个人身上带着的不完美,从历史中过往来去的那些辛酸往事现实人物,于此处实现了历史的团圆。那余韵不尽的情感铺陈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读来时时有被针扎人心的滋味,故事中男男女女的矛盾挣扎和颠倒迷乱 ,正映射了我们心底深处诸般复杂的情结。
《百年孤独》里描写乌尔苏拉(第一代老祖母)行将就木时,她日渐瘦小,将过去与现在完全混淆,家人无法判断她说的是当下的感受还是过去的回忆,人们猜她随时会离开人世,自然事物的异常似乎迎合了她的呓语:玫瑰发出土荆芥的气味;鹰嘴豆和谷粒洒落在地排列出完美的几何图形,组成海星形状;一天晚上她还看见夜空中有一排发光的橙色圆盘飞过… 乌尔苏拉的脑海中,呈现的现实与幻觉是马孔多小镇百年孤独历史画面的重现……马尔克斯给予了笔下孤独人物最好的依托。
《理想国》的序言里正确无误地认为耄耋之年是最幸福的,主要的一点是,老年摆脱了花样繁多的忧郁及产生的情绪冲动,人便处于一种轻微的、思考的精神意识回忆之中。
而屠格涅夫老时写道:倘若我还能够思想的话,我将想些什么呢?回忆、忏悔、恐惧、懊伤?不!…我以为,我将努力不去想…”
老年人的“记忆犹新”有多么严重,他们的内心就有多么复杂。“不知老之将至” 我们不断地把老年的起点往后推,以便保持自己不老的纪录。当衰老真正来临时,我们总感到突然和委屈。
欲取先予,最终生的意义还是被衰老的半意识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