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飘已远 去意浩无边
嘉佑元年即公元1056年,父子三人上京赶考,次年中进士。欧阳修评价苏轼:“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欧阳修何许人也?当时文人的一面旗帜,此语一出,足以让年少的苏轼声名大噪。
而后,苏母去世,父子三人回蜀。
三年后出川远赴开封,苏轼对前途充满自信。离家途中题诗曰:“故乡飘已远,去意浩无边。”他不知道,浩无边的去路就是一条不归路,命定地是一生颠沛流离。
时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每每诵读,我都不禁热泪潸然,当一份情感有足够的深度,岂是十年能够忘怀。《江城子》写于苏轼知州密州(今山东诸城)时候,他的妻子王弗去世前后已整整十年之久了。夜来幽梦,无尽思念亡妻,一时感触留下这千古名作。适时苏轼已四十岁了,当是不惑之年,可他心中却是困惑难解。妻子离开的这十年,也是自己备受压制,抱负难于施展的十年。因与王安石的新法有不同政见,可谓是逆流而行,受压制是在情理之中。四十岁的心境,难免添染几分悲切,想想之前“去意浩无边”的豪情,那时毕竟轻狂了。
在密州任职时还有一首名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写于公元1076年(宋神宗熙宁九年),“高处不胜寒”“不应有恨”,虽然作者还苦于悲欢离合,但显然比上一年写作《江城子》悼亡妻时的理智与情感都要明澈很多。
每个人的命运,都源自于自身的文化属性和当时的际遇。
宋神宗在熙宁年间(1068~1077)重用王安石变法。王安石变法失利后,神宗改制。在变法与改制的转折点,苏轼作《湖州谢上表》,有言曰:“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显然,新旧党派都不能容忍他,“新进”与“生事”被诸多官吏解为讥讽时政,引发乌台诗案。此时为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
乌台诗案有惊无险,逃过死劫。出狱后一时感慨写下:“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是啊,“平生文字为吾累”,此诗就是一个证据了,对时政讽刺暗寓其中。对那些纠葛于政治的人们,可谓旧恨未泯又添新怨。
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在黄州时,留下很多名作,而且思想和词风有很大转变,这种转变发生在东坡45岁到47岁这段时间,暂引词句以证。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写作于公元1080年,刚贬黄州的中秋。心中填满了孤独和惆怅,北望京师,既望远离的亲人,也望天子。颠沛流离,家已难顾及,仕途多舛,抱负难展,凄然北望,难免有些失落。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写于公元1082年(宋神宗元丰五年),当时作者四十七岁,被贬黄州已两年余。遥想周公瑾,论才能,纵马可定乾坤;论家世更好,与王室的关系密切;更有小乔相伴,最是得意。然而赤壁仍在,英雄已被江水淘尽,周瑜如此,何况我苏轼呢!笑我曾多情神伤,妄生白发,想想人生如梦而已。这时的心境,自然明朗了许多。
同一年,再作《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念奴娇·赤壁怀古》最终将人生归于梦,《赤壁赋》则将身心寄寓清风明月,次第渐悟,面临困境,已然有所超脱。
虽有所超脱,但豪放背后,内心的纠葛,终是一生逃不脱的,正是这万般纠葛之中绽放的豪情才显得无比珍贵。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为公元1083年(神宗元丰六年)初作于黄州。这时我倒是想到另一种超脱:“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纵然是“忧愁风雨,一半相妨。”
几时归去 作个闲人
“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作于元丰八年(1085年)五月一日。苏轼由南都(今河南商丘)东下,回常州宜兴,途经扬州,想到自己可以结束大半生的漂泊生涯,可以安定在常州了,长期被贬谪的苦闷情绪也似乎有所淡化。
然而,一切尽不如愿。次年,因哲宗年幼,高太后主持朝政,罢行新法,起用旧派,苏轼又被高太后召回重用,此生命定地难得安然。一时感慨作《行香子·述怀》:“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朝堂之上,新旧派势力都几乎容不得他,自然是难于应付诸多暗箭明枪,继续在朝堂高处,力不从心,不胜政治争斗的寒意,于是厌倦了官场,心生隐退之意。
同年,被任命知州杭州,这对苏轼倒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了。
作个闲人,作个田舍翁,多么奢侈的愿望啊,只因帝王一道诏书,就足以让你颠沛流离的身心再次仓促启程。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年),苏轼由杭州知州召为翰林学士承旨,又将离开杭州,往赴京师。
“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离开,踏上未定的前途,心中纵然是无可奈何。东还海道,不违雅志,唯有这数言寄参寥子,寄给自己的内心。那年,东坡54岁。
最终,他去了更远的地方,最终没有东还海道,也和谢公一样与雅志相违。
马氏谬评
东坡的生命历程,一言以蔽之:命途多舛!追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他自比范滂,殊不知是人生的错位。范滂何许人也?东汉名士,学识渊博,尤重气节,为官铁面无私。当时东汉宦官弄权,朝纲不正,在抗争之中引来党锢之祸,范滂临危赴命。他和范滂一样,是文人为官,而非政治家为官,左右难得逢源。王安石变法时候,以文人的细腻正直,反对变法,直指新法弊病,于是必然遭到挤压。王安石变法失利后,启用司马光为相,王安石为首的新党遭打压,苏轼认为这种行为与王党无异,并向皇帝谏议。显然,一颗正直的心,难融于新旧党政的争执不休。
其次源自内心儒释道三家文化的争执。东坡立足于儒学,修齐治平的理念一直深植于内心,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他要去担当君子所应当的责任,这可以说是旨归于“善”。在历经诸多波折之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佛家道家文化开始起作用,这是困境中唯一的救赎之路了。我们知道,东坡文章里提到过两个人:参寥子和佛印。参寥子,僧人道潜的别号,道潜善于诗词,人生的体悟自然也高常人数筹;佛印(1032~1098),也是宋代高僧,法号了元,字觉老。苏轼的这两位好朋友,其实就是一种文化符号,是人生一个可能的向度。这个向度旨归于“美”,这种美起初看似从道德领域退却,免于尘世纷扰,后自觉觉人,由美进而跨入“崇高”。然而,东坡就在儒家与佛老两个向度左右为难,退不是,进不能。
再者,是当时的政治生态使然,凄然道出“身不由己”四字。宋朝虽然在文化艺术上出现一个繁盛高潮,可比汉唐,但在政治制度、法律体系以及军事等方面都存在很大的问题,这些问题得不到解决,可谓是内忧外患。很多有大才的人都想为大宋江山谋取出路,可是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或出于私心,或出于公心,党争不断。当帝王没有足够的魄力驾驭这些谋臣,或者对是非忠奸没有清醒的判断时,又没有一套法律制度作为执政依据,东坡的颠沛流离就难免了,仅凭一道圣旨或口谕而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死便是不忠,何况被贬谪。
于是有人问我:“看东坡的一生如此纠结,比婉约派还婉约,怎么还是豪放派代表?”
这才是这篇文章最想表达的。我们先回顾一下苏轼的被贬谪历程: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同,屡遭排挤;乌台诗案入狱,后被贬黄州;从黄州召回京师,又陷于新旧党派之争,出任杭州;两年后从杭州召回,外任颍州、扬州、定州;后新党得势,再次被贬到英州、惠州,远到海南。苏轼此生多数时间消耗在召回京师的途中和贬谪外任的路上。历经如此这般打磨,没有屈服于庸常,仍然展现出太阳的光彩,这是生命经历困境后的升华,这就是我理解的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