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志雄
“这是你遗落在老家的诗词稿,我是1953年找到的,现在物归原主了。”一双苍老微颤的手递过一打信笺,那时1980年,在美国,诗人70岁。
并非造化弄人,现实的就是合理的,故而也莫怨情深缘浅,阔别数十载,早已物非人不是,但有些事,定是一生百年三万六千天也无法改变的,那对时间的超越就是永恒。
他是诗人卞之琳,她是民国最后的才女张充和。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历史是遥远而模糊的,不是用来记住,除非可做消遣;爱情是遥远而模糊的,不是用来装点生命,除非可以为之交付身心。
今天,我并不渴求从历史的遗迹中找到生活的凭证,进而去找寻真心,守望爱情,只是想静静的读几首诗,在深深的红尘中,祭奠曾经的美好。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你在桥上看风景,你也许并不知觉,你已成为诗人眼中风景的最重要构成部分。是的,你装饰了我的梦,虽然,我未能成为装饰你窗子的明月。
《断章》创作于1935年10月,那时,诗人与张女士认识两年了。有一种距离,明明只有一步之遥,但那一步路啊,一走就是一辈子。说好的再见,而相逢是遥遥无期。然后我们安慰自己说:也许杳无音信,才是对彼此的成全。只是在梦里,你是我梦的主要内容,那美好而暗含悲切的装饰。
人生真的很漫长,很漫长,我姑且也断取一章,就停留在那里,月圆花好,景美辰良。
无题(一)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
掠过你一丝笑影而去的,
今朝你重见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
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你的船呢?船呢?下楼去!
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
无题诗五首,写于1937年,不写爱情诗的卞之琳,一改常态,写出的爱情诗,有欲语还休之感。
我是水,有愁有哀,却愿意承载你,一点柔情,你的笑影,激起我湖心的涟漪,却一直没有吐露心声。
因为你太美好,就怕我再靠近一点,我那急促的呼吸也会惊扰你的好梦。那时诗人二十七岁,张女士二十三岁,在最美好的时节相遇,在最美好的时节分离,在最美好的时节等待。
无题(二)
窗子在等待嵌你的凭倚。
穿衣镜也怅望,何以安慰?
一室的沉默痴念着点金指。
门上一声响,你来得正对!
杨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
鸢飞,鱼跃;青山青,白云白。
衣襟上不短少半条皱纹,
这里就差你右脚——这一拍!
思念,总是那么深切,只有我的心,我那颗同样思念着的心能够明了。当你到来,春光正好,你的点金指叩响的不仅是门,还叩开了我的心扉。
最后,还差你右脚的一拍,而我就只等你往前一步,就差一步,我的世界就会完全不同,而那一步,终究是永久的隔阂,注定我是你的过客,尽管你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无题(三)
我在门荐上不忘记细心的踩踩,
不带路上的尘土来糟蹋你的房间
以感谢你必用渗墨纸轻轻的掩一下
叫字泪不沾污你给我写的信面。
门荐有悲哀的印痕,渗墨纸也有,
我明白海水洗得尽人间的烟火
白手绢至少可以包一些珊瑚吧,
你却更爱它月台上绿旗后的挥舞。
每一个小小的细节,生活中互相关照,似乎遮掩了一切“悲哀的印痕”,但最终还是难敌独自相思的闲愁。“白手绢”“珊瑚”,绿旗挥舞,即使那一刻的美好已经足够,但也意味着“人成各今非昨”,回想往昔每个动人的细节,映衬别后的悲凉,更是深入心骨的苦楚。
而那份苦楚,恰恰成为我生命承载的十字架。
无题(四)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怀里,
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
你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出一片轻喟,
今朝收你两朵微笑,
付一支镜花,收一轮水月……
我为你记下流水帐。
我的痴情,言语间细节里可见。我一片轻喂,你两朵微笑,多么美好的交心啊,但美好的这一切正如镜花水月,虚无缥缈难以把着。
我也安慰着自己:这已经足够,已经足够。
无题(五)
我在散步中感谢
襟眼是有用的,
因为是空的,
因为可以簪一朵水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为是有用的,
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
我是应该心怀感恩,感恩相逢的际遇,尽管离合聚散如月的圆缺,早有前定。一起散步在一个美好的时辰美好的地方,我也曾有这样的顿悟,世界是空的,容得你的款步,世界是空的,也容得你的离去。
我的梦是空的,容得你频频来去。我的记忆是空的,容得你的面影,一世未改。
马志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