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个人 | 《竹不如肉》读书笔记

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

答曰:“渐近自然。”

——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情欲与政治、荆棘与王冠、裸露与审查、处女与独角兽、双性与异装、永恒的艺术与垂死的肉身……

一段西方艺术史的大开眼界之旅,一次艺术史解读的独特视角和个人体验,今天我们摘编张宇凌《竹不如肉》的部分章节,与各位读者一起深度解读艺术名作背后的思想和文化。

瞧,这个人

罗马总督彼拉多指着被戴上荆冠、披上紫袍、拴住双手的耶稣,对着耶路撒冷的民众喊了一声:“瞧,这个人。”

发话人彼拉多虽然任由士兵们鞭打戏弄耶稣,但他的内心对这位拿撒勒人怀着敬畏。他衷心希望民众们在看见耶稣所受的责罚之后可以放过他,让大盗巴拉巴,而不是“这个人”上十字架。听到这句话的人,也就是耶路撒冷的民众,在犹太祭司的带领下,坚持让耶稣去死。

以上是《新约》福音书,特别是《约翰福音》中的说法。福音书成书于耶稣殉难的70年后,当时圣殿已经被摧毁。犹太学者则认为,把彼拉多描述成替罪羊,是基督徒向罗马帝国献媚的表现。

无论如何,这句话是罗马人与犹太人之间的谈判,所以耶稣基督在其中完全不是主角。

“瞧,这些罪人!”

戏剧的背景是公元33年4月初的耶路撒冷。不过,在描绘“瞧,这个人”这个主题的时候,几乎没有艺术家关注过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春天——自然的力量在这里完全退后,连一朵巴旦木花也不敢擅自开放。这是西方历史上的第一次“示众”,一场军事强权与暴民之间的谈判,一个充满恶意和危险的场景。难怪在文艺复兴之前,第一个关注它的是荷兰大师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了解博斯作品的人,一定知道艺术史研究者对他的宗教“悲观主义”津津乐道。这位艺术家属于极端保守的“圣母兄弟会”,他从不描画振奋人心的宗教场景,其画面如同小人国的绚烂彩带,人物密集,场景巨大,细节充满腐朽、堕落和罪恶。那种对于“恶”和“罪”的生动想象和精心描画,让人一看就相信他无比虔诚,因为不然的话,他无法对人类覆灭的场景怀有战地记者般的冷静和耐心。

博斯是最早画“瞧,这个人”这个叙事场面的画家,其先后三幅同题作品是他早期的代表作。最早的1475年版本受到荷兰当地绘本插图的影响,采取了对角平衡的构图。左上角押解耶稣的人、耶稣基督和彼拉多是一个团体,右下角的犹太祭司及其带领的民众与之对应。左下角如鬼影般的供养人群体,与右上角空寂无人的城市风景对应。

在露台上的人群布局中,博斯把通常在版画插图中都站在耶稣身后的彼拉多放到了他的身前,耶稣的主角地位已经淡化,看上去是一个普通的男性囚犯。彼拉多的大红袍以及头上象征猫头鹰的装饰相当引人注目。耶稣身后的士兵的帽饰类似一只蛤蟆,跟猫头鹰一样,在当时当地是邪恶的象征。右下角的暴民群体很难被忽视,前景中的三位人物分别穿着以红、绿、白三色为主的衣服,不仅与台上的主要色彩相呼应,也以其色块的面积大小与台上的主要色彩分庭抗礼。这些主张处死耶稣的犹太人,其面目近乎半兽半人。博斯的这个发明后来为“瞧,这个人”题材的描画者所沿用,比如意大利画家安德烈亚·曼特尼亚(Andrea Mantegna)在1500年的同名作品。台下人群的密集程度,亦足可以与城堡露台的条石密度形成张力。台上标出的那句“Ecce Homo”(瞧,这个人),与台下回应的那句“Crucififige Eum”(钉十字架)以同样的力度指向淡蓝的天空。

耶罗尼米斯 · 博斯,《瞧,这个人》

左下角的供养人则正在说出“Salvenos Christeredemptor”(拯救我们吧,救主基督)。供养人像后来被覆盖掉,经过现代X光检查后被重新发现,并得以重见天日,形成现在如鬼影般的样子。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要抹去已经画好的供养人。但即使在今天,我们也能发现,不论从构图、用色,还是寓意上,这群黑衣供养人和那句虔敬的话语都与画面不甚和谐,破坏了恶和罪饱满的平衡。

与之相对应的右上角亦是一个鬼影城市。人影都是寥寥数点,与近景毫无关系。唯一有一小群人聚集的远方,是在一个挂出星月旗的城堡门口。这里明显是属于博斯和荷兰人民的耶路撒冷,建筑都是荷兰哥特晚期的风格。在这个时期人们的头脑中,穆斯林也已成长为基督徒更大的敌人,描画他们正是为了给画面增添恐怖的气息。特别是那个巨大的广场,仿佛深夜宵禁般空旷,却顶着一片春日白天的淡淡蓝天,让人想起马格利特的梦境。

博斯的一切努力都在于,在“不渎神”的底线之上表达魔鬼力量的强大。从构图、设色、配文字到描画人物,都更偏向于让视觉被罪和恶的表现所征服,而不是被牺牲和善所打动。这是博斯的创新,画面虽然并未涉及艺术家自身,但已然涉及人类的罪恶本能。博斯发出的声音不是“瞧,这个人”,而是“瞧,这些罪人!”

“瞧,这个人,你也可以成为他”

“瞧,这个人”本来不是一句呼唤主体性的口号,但自博斯以后出现了一种奇妙的现象:无数的艺术家似乎着了魔,都纷纷在这一声召唤下探寻自我,使艺术家本身的角色这个问题成为一系列“瞧,这个人”题材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群人的首领和先锋就是北方的另一位大师: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精于经营的丢勒迎合受难图像的热潮,制作了三套关于耶稣受难的系列版画。其中1495年的版本,构图几乎与博斯的一样,显示了荷兰绘本的同源影响。

但丢勒不仅仅跟博斯一样来自北方,他也是中世纪晚期的大师,被称为北方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他对由“瞧,这个人”或“忧患之子”演化而来的耶稣个体像特别着迷。早在1484年,在年仅13岁的他所画的自画像中,那个孩子的手指已经弯曲如耶稣赐福。后来,他又创作了两幅扮成“瞧,这个人”的自画像。在画这些像之前,也就是在1491—1492年间,丢勒在一幅自画像的后面随手画了一个练习的草稿:其中不仅有他自己的面容,还特意描画了一只放大的、手指弯曲做基督赐福手势的手。而在一幅创作于1493年的自画像中,丢勒试图将“耶稣”拉到人的位置,让他摆出四分之三侧脸的坐姿。画中的人向着观众扭过脸来,就仿佛画家坐在镜前观察到的自己。他的眼神毫无神性,而是充满成年人类的智性、自以为是的怀疑和警惕。画中的人几乎浑身赤裸,被仔细描画出男性具有的健美的骨肉,第一次表现了耶稣具有性别感的肉体之美。后来的许多画家便追随这个路线,比如在提香于1543年创作的同题作品中,耶稣就如同画家笔下的维纳斯一样深具肉体魅力。由于“瞧,这个人”这句话中含有“人”这个词,也由于这个题材在经典刻画中纯粹属于男性世界,是一个描绘裸露、虐恋和暴力的机会,所以直至今天,仍有大量艺术家在以此为题表达男性之间的欲望和情感。

阿尔布雷希特 · 丢勒,《作为忧患之子的基督》

最重要的转变发生在1500年,在多次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的尝试之后,丢勒终于决定正式将自己描绘成“这个人”。他把自己的须发颜色加深,就像来自一个阳光更强烈的地方的人。头发的长度也被加长,遮盖住了脸颊的两侧,使面部拉长。他身着毛皮镶边的棕红色大氅,右手伸出以按住大氅的衣襟。背景为深黑色的平面,光源来自右前方。人像的右边是丢勒的标志性签名和年代,左边则是他的标志性宣言:“我,来自纽伦堡的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用适宜的色彩画下了自己在28岁时的样子。”

艺术史专家把这幅现在收藏在慕尼黑老绘画陈列馆的自画像定名为《扮成“瞧,这个人”的自画像》,根据无疑是丢勒自比耶稣:那加深的须发颜色,那拉长的面部,特别是让人物采取完全正面的姿态,这在当时只有在描绘神或圣人时才会使用。它继承的传统是北欧从15世纪开始流行的“虔敬像”(Andachtsbilder,此德文单词被直接借用作为艺术史专用名词)。这类雕像或绘画将神圣人物从叙事性场面中抽离,平涂背景,消灭其现实性,使之成为帮助个人祈祷和沉思的形象作品。它们常常偏重有关受难的悲剧性题材,以发挥其强烈的感染力,而画中人正对观赏者,仿佛正在与之交流。

丢勒的这个造型,却丝毫没有“瞧,这个人”原型般的受难和悲苦;从任何角度来看,他都更像是来自拜占庭的“全能者基督”(Pantokrator)。整个画面发出金光,右手假借按住衣襟的动作,模仿全能者基督的赐福手势。光源来自《最后的审判》中代表善和胜利的右方。这种正面造像通常出现在礼拜堂壁画的上半部,与下半部死去的耶稣(“忧患之子”)形成对比,表现的是耶稣基督在最后的审判时的庄严伟大。签名和题字都在与画中人眼睛平行的位置,而他的右手则处于最抢镜的前景。作为画家的丢勒通过这些细节来召唤人们注意画中人作为艺术家的最重要特质:眼睛和手。

阿尔布雷希特·丢勒

《扮成“瞧,这个人”的自画像》

在这个关注“人”的位置的文艺复兴时期,丢勒深深关注的是艺术家的主体角色问题:一方面,艺术家不再是匠人,而是可以在虚空中创造美的知识分子,如同神创造世界;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再承受物质上的匮乏,这一点对丢勒来说如此重要,以至于他忍不住在基督(自己)的身上画上了一件毛皮大衣。而我们也无法不去注视这块同样描画精微的毛皮,将对耶稣的想象转向对一个北方财主的认同。

丢勒于1514年创作的著名木版画《忧郁》,表现的则是艺术家的另一个化身:一个长着翅膀的人类,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和一个钱袋。欧文·潘诺夫斯基在他关于丢勒的研究中发现了一份这幅木版作品的草稿,上面留有丢勒的亲笔注释:“钥匙代表权力,钱袋代表财富。”丢勒在其他地方也曾经写道:“要是你贫穷,你可能通过这一技艺获得丰厚的财富。”“上帝赋予了天才之人巨大的权力。”

回到这幅自画像上,经典意见认为其创作动机主要来自丢勒对于基督受难的认同。但在我看来,丢勒要强调的恰恰是另一面:艺术家是神的宠儿,甚至直接是神之子,他的苦难和忧患无法掩盖他最终的财富、权力和荣光。在那个宗教信仰和人文信仰齐头并进的时期,对人更深的发现,都离不开对神更深的赞美,世间权力的攫取者依然害怕失去神的恩宠。丢勒非常聪明地找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每个人的终极理想:既神圣,又富有。而这样的“人”的形象,是从教会人士到人文主义者都会移情的对象。笼罩于画中人身上的那种全副武装的寂静、充满说服力的崇高,正是在把这样的布道直接撒入人心:“瞧,这个人,你也可以成为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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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不如肉》

从古埃及的《纳芙蒂蒂王后胸像》、古雅典的《握手言别》雕像、古罗马的《忧郁的罗马人》雕像,到中世纪的《夫人与独角兽》壁毯、文艺复兴时期的耶稣造像和艺术审查,再到现代的西尔维娅•斯莱的女性主义画作,作者以其独特视角选取了西方艺术史上的一些名作,并透过作品解读背后的思想和文化,带领我们展开了一段大开眼界的艺术之旅。

作者着重于探索身体、性别、情欲等观念的演化及其与权力和政治的关系,尤其是人性与规范的互动。除了学术性的文字,作者也在其中加入了个人化叙述,使得整本书顿时变得鲜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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