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论语》解《论语》|《论语绎读》摘编

湖岸有很深的人文学术书出版传统,对某一经典题目与思潮的选取角度往往与常规不同。我们非常荣幸有机会从2009年起就参与王曦老师作品的构思、写作,直至出版的全过程。王曦说“《论语》是中国人的精神原乡”,但是这个“原乡”的根基却是互相冲突混乱不堪的,夫子也被涂抹了太多的妆容,很难想象孔子是励志的、虚伪的、糊涂迂腐的、考证癖的、琐碎的……

王曦老师把历来对《论语》的误读和误解清洗一过,力图造作出一种既能在学术上有所树立,又不失普及价值的新读本。在文本层面,经由细读的功夫,直达文字和意象背后的幽隐之境;善用以《论语》解《论语》之利器,使若干散乱的章句串联为一体,并形成回环互证的关系,从而为诸多向称难解的篇章确立达诂。在思想层面,颠覆陈言,发明新旨,不但击穿某些传统认知,还孔子以素颜,并且替原始儒家揭发出若干未曾示人之新面相,清理出一系列湮埋已久的大逻辑。同情之了解,以达致与孔子心意相通;滋味之绎读,以重返我们的精神原乡。

《论语绎读》不仅有对前人观念的革新,也有大量的颠覆,今天是摘编的第四篇,王曦老师讲读论方法——以《论语》解《论语》。

《论语绎读 卷一》内文与内封实拍图

解其所未解,申其所未申

——《论语》读法

于不疑处有疑,于有疑处穷诘。

读古今注疏,经常会遇到读不通、弄不懂的情况。我们所接受的教育,使大多数人形成一种惯性思维:读不懂,首先怪自己学养差,尚不足以理解此等高深学问。笔者早年也习惯如此,可是后来渐渐觉得不大对劲。按说念了几十年书,经文或有费解之处尚属正常,但是连注解或译文都读不明白实在是不应该,会不会是后人的解释有问题?

就拿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和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来说,这两本书一向被当作普及读本的典范甚至标准答案,但不幸的是,其中有太多莫名其妙的讲说,横竖摸不到头脑,几欲使人撞墙。比如两位耆宿对“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一章(《雍也》6.19)的讲解,杨氏译为:“人的生存由于正直,不正直的人也可以生存,那是他侥幸地免于祸害。”钱氏阐发道:“人群之生存,由有直道。……于此人生大群中,亦有不直之人而得生存,此乃由于他人之有直道,乃幸而获免。”

按两氏的理解,孔子认为不正直的人之所以也能存活于世,靠的是侥幸和运气。这不仅让人迷惑,而且让人郁闷,因为这种说法与最基本的常识、常理、常情相背离。在传统时代或社会,不正直的人向来都是如鱼得水,大行其道,何来半点儿侥幸苟活的样子或状况?否则孔子怎么会慨叹天下无道?

再比如“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一章(《里仁》4.3),杨伯峻译为:“只有仁人才能够喜爱某人,厌恶某人。”一听就不像人话,难道达不到仁人标准的普通人就不能“喜爱”或“厌恶”某人?钱穆译为:“只有仁者,能真心地喜好人,也能真心地厌恶人。”然后又抒发了一通“人心为私欲所障蔽,所缠缚,于是好恶失其正”之类的滥调,难道普通人的喜怒爱憎之情都是假的?都是歪的?这真叫岂有此理!

像杨伯峻这般译解,那孔子就是一个二傻子;像钱穆这般做一副高深莫测状,讲一番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并不足以拔高孔子,只说明讲解人乃冬烘先生而已。如此诂经,正所谓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绝难信从。

既然生疑,自然要寻求新义,探索新解,这样慢慢地形成一种新的阅读习惯,凡遇到不明不白、疙疙瘩瘩的说法,与其自责能力低下,不如质疑书本,以及书本背后那个人,而后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证据,看能否给出一个更合理的阐释。这种大胆质疑的习惯一旦确立,就像打开了一扇窗,豁然开朗,一发不可收拾。在数次讲读《论语》过程中,累积了许多对前人注疏的疑惑之处,这套《论语绎读》就是对这些疑惑的回应和解答。

何晏注《论语注疏》南宋蜀刻本

以《论语》解《论语》

以《论语》解《论语》,就是在《论语》本文中寻求内证,以 A 概念定义 B 概念,以 C 命题诠释 D 命题,相互证解,对照说明。我的体会是,只要稍微留意,就会发现,《论语》中几乎任一章书都不是孤立的,大都可以找到与之呼应或彼此照应的其他章节。孔老师的学说说不上渊深精密,他所关切着意的主题或坚持信守的观念并没有那么纷繁复杂,好处是朴素、简约、清澈,毛病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婆婆妈妈碎碎念,比祥林嫂有过之无不及。所以,“以《论语》解《论语》”称得上是一把利器,把孔老师相近、相关、相对、相反的论述排比连缀,合而观之,往往会有出人意料的发现或领悟,好多向称难解的章句其实孔老师早有明白的提示,只不过后人未曾措意罢了。这类例证太多了,像前文中以“损者三友”释证“幸而免”,以“困而不学,民斯为下”阐发“中人以下”,都是显例。再举证一二,以见无往而不利之奇迹。

《四书辑释大成》[元] 倪士毅

释例一:好恶

4.3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

俗儒把“好人”“恶人”解说为只有仁者能喜欢人、厌恶人,不通之至,固陋之极,绝不可从。
焦循《论语补疏》:“仁者好人之所好,恶人之所恶,故为能好能恶。”略谓仁者与人同好恶,即仁者具备同理共情之心,可备一说。受焦循启发,我体贴,好人即好(hào)人之好(hǎo),恶人即恶(wù)人之恶(è)。

《里仁》篇:“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愚按,“见贤思齐”即是“好人”,“见不贤而内自省”即是“恶人”。证毕。

此义二千余年从未见人揭破,可浮一大白。

释例二:贰过

6.3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雍也》

历来都把“贰过”之“贰”解为复,贰过即是重复以前的过错。如朱子《集注》:“贰, 复也。……过于前者,不复于后。” 今人多从之。此解不确,望文生义,想当然耳。

按,《说文》:“贰,副益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当云副也,益也。”

又《周易》第四十二卦为益卦,孔颖达释卦名曰:“益者,增足之名,损上益下,故谓之益。”

愚以为“贰”字当从《说文》,训为益,即是增益之意,那么“贰过”当解为增过。

何谓“增过”?

《卫灵公》篇:“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是谓过矣”之过即是贰过或增过,意为如果有过不改,就是过上加过,或过加一等。所以“不贰过”的意思不是不重复错误,而是不放过错误,不掩盖错误,有过必改,正是夫子一再申说之“过,则勿惮改”(《学而》篇)之意,而改过迁善正切合孔门“学”之本意。

《论语绎读 卷一》

王曦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湖岸

平装本89元

精装定制版139元

王曦把历来对《论语》的误读和误解清洗一过,力图造作出一种既能在学术上有所树立,又不失普及价值的新读本。在文本层面,经由细读的功夫,直达文字和意象背后的幽隐之境;善用以《论语》解《论语》之利器,使若干散乱的章句串联为一体,并形成回环互证的关系,从而为诸多向称难解的篇章确立达诂。在思想层面,颠覆陈言,发明新旨,不但击穿某些传统认知,还孔子以素颜,并且替原始儒家揭发出若干未曾示人之新面相,清理出一系列湮埋已久的大逻辑。同情之了解,以达致与孔子心意相通;滋味之绎读,以重返我们的精神原乡。

王曦,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曾任国家图书馆馆长任继愈先生学术秘书,后以出书卖书为业,近年专心写作。与书为伴,以遣无涯。

《论语》共20篇(492章),卷一内容为第一篇(“学而第一”)至第六篇(“雍也第六”)。

理解孔子的焦虑、愤怒和孤独,

与孔子的决绝、弘毅和勇猛发生共鸣。

世界读书日国家图书馆公布了一项投票调查,被认为应该阅读的中国古代图书,一是《论语》,一是《史记》。古往今来,《论语》的注释蔚为大观,然而研究者也未必读通、读懂了一部《论语》。本书以“绎注”为名,绎,理也,如抽丝般的注释却晓畅易读,亦庄亦谐,其中接地气的话,更是俯拾皆是,读之令人会心一笑,忍俊不禁。同年王曦先是随任继愈先生读书,后创办书店,浸淫书海久矣。“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套一句《论语》中的话,正是斯人也,而有斯书也。

——刘蔷(清华大学科技史暨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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