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第一朵雪花,漂白了我的头发。
等待这场雪已经很久了。还是第一缕秋风将落叶当作它裙裾上的花饰招摇、于是往外吞吐暑热的土地蓦然变得冷漠时,我就在北国的天宇下渴望着这份遮蔽,这份覆盖,但西风虽紧,带来的却唯有干燥的沙粒和灰白的尘土,它们就在这方本已深受污染的天空形成一个噩梦,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新年的雪花,一片片滑落成美丽而寂寥的弧线,互相凝望而互不交涉,清晰的倩影孤独地摇曳在风里,在天与地的距离中,在等待经年的疲惫和热望里,落到世人眼光不曾眷顾的角落,用冰凉的小手抚慰着那片光洁和寥落。
秋天是没有这般幸运的,在那个季节,收刈过后的田野一片荒芜,没有风的日子,还会有一棵棵沉默而冷峻的树杆屹立在黄昏里,除此而外,就是短小的秸杆和回巢的鸟儿的啁啾。
这个时令注定了它的温暖只能来自夕阳,日照中天时它因为散发得太开,关照得太广而变得惨淡,只有它倚在山峦的肩头上,在地平线处这道沉默的遮隔中,才会聚敛起光芒,化作或彤红或金黄的笑靥,那每天重复而又每天不同的笑靥。
在秋风中被冻瑟的灵魂就在那时走向荒原,张开心胸接受一条条光线里射出的热量。在被不知名的力量抛掷于世间到走向忘川的这段时间里,它被所有的衣服遗忘。他走着,忧郁而沉静的目光收集着光焰,收集着文字。当最后一缕温馨消失后,他才抑郁地走向铁匠铺,将起舞的火苗当作阳光的替代品,汲取借以度过寒夜的能量。
——这,是济慈。
山崖耸立,到了此处,风变得格外强劲,就是从遥远的地平线处投来的阳光也被打得七零八散。路到此处断了,沿着波折和坎坷行来的车辆只能颠簸肉体,而永远不能负载灵魂;远在天边的夕阳只能作为一道彼岸的风景而不能带来任何现实的安慰,行程半日,就是为了找到一段无法逾越的壕堑,让它唤起沉淀在骨子里的哀痛和悲切,然后转回身去继续面对残破的人生。
但生活总是需要平衡的,有付出就需要获得,有释放就需要汲取,为了补充能量作为与寒冷的世界对抗的资本,他开始饮酒。
他知道,他越喝,他的身体越能挥发出热量,热量带来的心情的悸动会引发文字的运动,运动的文字就以繁管急弦般的态势流泻到粗糙的纸页上,然后以它夜色掩盖不了的傲然姿态向人间宣告一种思想的降临。这是他在深味人间的寒瑟之后唯一借以取暖的方式。
——这,是阮籍。
济慈和阮籍就将人生交付予那样的秋天中,在他们的生命中没有冬天,当冬天来临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们生命的结束。——这个季节太残酷了,太凝重了,而偏偏他们又找不到赖以躲避的方法。
他们体内的热能是有限的,所以他们渴盼从外界来注入,但再多的输入也难以满足他们炙烤广宇长宙的心愿。最终,他们都离开了,就是化作星辰,也散播着冷艳的光。
而现在是冬天,北方漫长悠远的冬天。
英格兰的黄昏在遥不可及的异域,魏晋的酒香在永不复返的过往。
身边是开往春天的地铁,而我宁愿伫立成月台;是迈向春风的荷叶,而我宁愿守望寒凝大地时的冰河。
干涸的河道向远处深延,贫瘠的丘陵在视线中酣睡,河道犹如记忆斑驳,丘陵宛若未来凌乱,它们都平仄不成诗行,仿佛就是这个城市上空被尘埃与乌烟过滤后的月光。
于是,不由自主地盼望一场雪,像鸽子般翩跹的,像孔雀般艳丽的一场雪。
让它填充这空旷的河道,让它遮盖这狰狞的丘陵,让它迷漫在记忆与未来中,还一片纯洁而芬芳的清明。
这一年的第一朵雪花,绽着六角形的微笑,扑打着我心之窗棂。
在它的微笑下,寒风成了昨晚的使者,冰封成了明日的风景。
权且在这一刻,欣赏它,体味它,这自然的笔,尽情地在这块没有历史的土地上挥写着白色的华章。这枝笔,在济慈眼中是阳光,在阮籍眼中是醇酒,在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眼里是文字。
就用它,在强大的寒流中堵塞冬神鼻孔里的白气,在广袤的荒芜中植种一根荆棘,在永恒的忘却中刻下一行印迹,在所有的背叛后兑现一句诺言,——最重要的,也许是在所有的花瓣飘落后嗅到一缕芳香,在被夺去被子的夜晚借来一丝不要利息的温暖。
但这并不是最终目的!
冬天应该还是会有另一种色彩的,一种从春到夏,从夏经秋后别样的色彩,一种济慈、阮籍未曾领略过的色彩。
忽然想到王安石生命中的冬天。
“王荆公领观使,居钟山下,出即乘驴。余尝谒之,既退,见其乘驴而出,一卒牵之而行。问其指使,相公何之。指使曰:‘若牵卒在前听牵卒,若牵卒在后即听驰矣。或相公欲止则止,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凿之家,或入寺随行。未尝无书,或乘而诵之,或憩而诵之。仍以囊盛饼十数枚。相公食罢,即遗牵卒。牵卒之馀,即饲驴矣。或田野间人持饭饮献者,亦为食之。’”
在辉煌后的冬天,他走在金陵外的半山里,远离繁华,远离世俗,甚至远离了“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的洒脱,近似无心地保有了人生中最后一个季节的枯寂和自由。
这一年的第一片雪花濡湿我的头发后融化了,我等待着更多的雪花零乱地飘下来,这就注定了我要走到王安石暮年的这一段还要跋涉一定的距离。
所以就有了这番蚕茧化蝶般的挣扎,这般菩提悟道般的历练。
所以就有了这样的形形色色、难登上乘的文字。
至少在这时,它是我生活的全部,或者在有雪飘零的时刻将它当作是通向远处圣殿的钥匙。
那个圣殿就在威廉•詹姆斯的劝诫中,他是这样说的:“如果有一种很好的生活,那么我们应该去过;如果有一种相信它就能使我们过上那种生活的思想,那么我们最好相信它,除非它与其他更为重要的利益相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