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序时代的礼乐|《论语绎读》摘录

湖岸有很深的人文学术书出版传统,对某一经典题目与思潮的选取角度往往与常规不同。我们非常荣幸有机会从2009年起就参与王曦先生作品的构思、写作,直至出版的全过程。王曦说“儒家文化是中国人的精神原乡”,但是这个原乡的根基是互相冲突、混乱不堪的,夫子也被涂抹了太多的妆容,很难想象孔子是励志的、虚伪的、糊涂迂腐的、考证癖的、琐碎的……

历代解读《论语》的书有很多种,但近几十年留得下来的不多。王曦先生这套书以程树德四卷本《论语集释》为底本,参考迄今所有值得参考的论语解释文本,用细读(close reading)的方法以《论语》解《论语》 ——假设孔子思想是一致的、完备的、可以自证(内证),还原出一个活生生的思想家孔子。

全书不仅有对前人观念的革新,也有大量的颠覆,从今天起我们陆续摘编不同角度完整篇目以飨读者。

王曦介绍《论语绎读》系列写作缘由

3.2

你也配?

三家者以《雍》彻[一]。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二],奚取于三家之堂[三]?”

注释

[一]三家:鲁国当政的三家大贵族,即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他们都是鲁桓公的后代,又称“三桓”。

《雍》:《诗经·周颂》中的一篇。按礼制,古代天子祭祀宗庙典礼完毕撤去祭品时唱这首诗。“雍”又写作“雝”。

彻:同“撤”。

[二]相维辟公,天子穆穆:《雍》诗中的两句。相:助,意为作傧相助祭。维:语助词,无意义。辟公:指诸侯。穆穆:形容天子仪容端庄沉静而华美。

[三]奚:何。取:用。三家之堂:指三桓祭祀桓公的家庙。古代宫室一般建于台上,前为堂,后为室,堂下为庭。举行祭祀典礼时,合唱队在堂上歌诗,舞蹈队在庭中跳舞。本句的意思是三家祭祖用了《雍》诗,可是三家的身份跟诗的内容并不相配,故孔子发出“奚取于三家之堂”的疑问。

翻译

三大家族举办祭祖典礼,撤下祭品时,唱《雍》诗来赞礼。孔老师说:“《雍》诗里唱道:‘各国公侯,都来助祭;天子主祭,神采奕奕。’三家堂上搞的这一套跟《诗》的内容哪里能挨得上边?”

大成至圣文宣王追封碑,元大德11年刻,清拓本

绎读

本章与前章都是孔子对鲁国当政者违礼僭越事件的评价。鲁国是周公的儿子伯禽的封国,素称“礼仪之邦”,现在被三桓搞得乌烟瘴气,使孔子深受刺激,一再地表达愤慨,予以抨击。

一、礼崩乐坏

鲁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 517 年),鲁国发生一场内乱,当政的季平子与另外两家贵族郈昭伯和臧昭伯因积怨而争斗,鲁昭公借机攻伐季氏,意图夺回被三桓掌控的权力。后叔孙氏和孟孙氏加入战局,出兵营救季平子,三家共同进攻鲁昭公。昭公战败,出逃齐国,后流亡晋国,七年后,客死于晋。三桓于是立鲁昭公的弟弟公子宋为国君,是为鲁定公。

此为本章和前章(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的共同背景,这背景就叫作礼崩乐坏,天下无道,意味着礼法解体,政治混乱,社会失序,道德沦丧。

《论语注疏》何晏注,南宋蜀刻本

鲁昭公出亡那一年,孔子三十五岁,他目睹了这场闹剧和悲剧,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着切肤之痛和吁天之恨。孔老师本人对礼崩乐坏有一个十分经典的概括:

《季氏》篇:“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鲁国公室卑弱,三桓专权,正是孔子所谓礼乐征伐“自大夫出”的情形,比这个更糟糕和恶劣的是“陪臣执国命”,也不幸成为鲁国的现实。季氏的家臣阳虎在季平子死后不但操控季氏的家政,进而柄持鲁国的国政,甚至想尽废三桓的宗主而自代,最终发展到公然举兵叛乱,从而引发了昭公出亡之后又一场大乱局。

作为一个观众,孔子观看了太多类似剧情的大戏,他实在看不下去,也要登上舞台,振臂奋裾,以匡救这个秩序颠倒价值紊乱的世界。

《论语注疏》何晏注,南宋蜀刻本

二、正名分

“舞八佾”“以《雍》彻”以及本篇后章(3.6章)提到的“旅于泰山”等都属于典型的僭越行为。以季氏为代表的三桓身为大夫和臣子,却不遵大夫之礼,不守臣之道,僭用天子和国君之礼乐,在孔子看来,这是对“名分”的公然践踏、对秩序的肆意破坏。

礼教又称为名教,是因为礼之功用首推正名分。孔子认为,为政以“正名”为先:

《子路》篇:“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正名的核心要义,即是君要像君,臣要像臣,君臣大义不可淆乱。《颜渊》篇:“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据《左传》记载,孔子还说过,“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否则“政亡”。《左传·成公二年》:“仲尼闻之曰:‘惜也,不如多与之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若以假人,与人政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弗可止也已。’”

《十三经注疏》明嘉靖李元阳福建刻,隆庆二年重修版

孔子强调正名,意图正本清源,重新定义和确证礼法礼制对一切社会关系的规范作用,使所有人各安其位,各守其分,以实现名实相副、权利和义务相统一,从根本上制约或杜绝违礼僭越现象。换言之,即是把所有社会成员以及社会现实统统纳入名和礼的框架中,不使越雷池一步。

孔子想把野兽关到笼子里,而野兽答应吗?比如三桓,大权在握,势焰熏天,根本不把国君放在眼里,视礼法为无物。推测其心理也许是,既然我已经有实,为什么不可以有名呢?之所以僭礼行为层出迭现,一再突破礼法的约束,其实背后就是追求更高名分的野心和冲动。

孔子有什么具体的现实的可行的办法和手段约束他们吗?很遗憾,并没有。孔子参政后最重大的政治举措“堕三都”半途而废,就已经证明,魔鬼已经从瓶子里放出来,不可能再收回去。历史按另一套逻辑,在另一条路上狂奔,头也不回。

《十三经注疏》明嘉靖李元阳福建刻,隆庆二年重修版

三、孔子之幽愤

我们从这两章书可以清晰感觉到孔子的愤怒和忧患。当初周公制礼作乐,构建了一个集大成的制度体系和价值体系,孔子面对王纲解纽、礼崩乐坏的局面,忧愤之余,发誓要像周公一样力挽狂澜,重建新的天下秩序,恢复尧舜禹汤文王周公的光荣与梦想。可是多年求仕努力的失败,使孔子对亲手打造一个黄金时代的理想几近绝望,于是退而求其次,整理典籍,教书育人。目的有两个,一是培育一代新人,二是构建新的社会价值体系。

我们念《论语》,如果不能了解和把握上述背景,恐怕很难理解孔子的焦虑、愤怒和孤独,更不可能与孔子的决绝、弘毅和勇猛发生共鸣。

《孔子圣迹图》清 焦秉贞

《孟子·万章下》:“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章学诚《知难》:“知之难乎哉!夫人之所以谓知者,非知其姓与名也,亦非知其声容之与笑貌也;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读其书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所以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读其书,知其所以为言矣。’此知之难也。人知《离骚》为辞赋之祖矣,司马迁读之,而知悲其志,是贤人之知贤人也。夫不具司马迁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则几乎罔矣。”

故读《论语》,读其书,亦应知其人;知其言,亦应知其所以为言。

《论语绎读 卷一》

王曦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湖岸

即将上市

以程树德《论语集释》为底本,参考诸多论语解释文本(近代以李泽厚《论语今读》、钱穆《论语新解》、杨伯峻《论语译注》为主),于历代互相冲突的解释中甄别,抽丝剥茧、去掉后人附着于孔子身上的种种陈见,还原出一个活生生的思想家孔子。

王曦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以30年学术积累和生活积淀体悟《论语》,以《论语》解《论语》,用深具同情之理解,推倒成说,自出机杼,证成新解,拯救孔子于训诂和文字,让万世师表以一个不会自相矛盾的哲人走进现代。

《论语》共20篇(492章),卷一内容为第一篇(“学而第一”)至第六篇(“雍也第六”)。

《论语》是中国人的文化原乡

使得一个个“我”变成了“我们“

本书是献给任继愈先生的,在我读来,王曦已经青出于蓝。这是我的同龄人向孔子和轴心时代致敬的作品,一个五四之子有这样的用心是参赞先贤们的事业,我相信,五四和孔子的合题是当代人的责任。全球化下的人生将会分为两类,读过孔子的人和未读过孔子的人。

——余世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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