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今天读《追寻者》
这一篇越看越激动。一个热爱文字的人见着映入眼帘的是世界一流的好文字，恨不得在每个字下面装一盏小灯，让这些字夜里在梦中闪闪发光。就像汉武帝遍寻美人不得，突然看到李夫人那种激动。
全世界的乐评人都应该来看看这篇小说。那些报纸、杂志、网络上不计其数的乐评，充斥着叫人看不懂的专业名词，洋洋洒洒几千字也没说清乐手究竟是个什么风格。那些乐评中到处是模棱两可的词句，换个词或换句话效果也不会有太大改变。我没有在别的地方看过比这一篇更好的乐评。
科塔萨尔喜欢爵士乐，他把他喜欢的爵士乐手查理·帕克化名为乔尼写进他的小说，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是专业乐评人，他就一玩票的。可是他一出手，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乐评撕下来给他这篇擦皮鞋都不配。
精准、优美，绝对的自由。有人说波德莱尔是法国李白，科塔萨尔算得上拉美李白，不仅仅是阿根廷李白。文字的洪流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有一股魔力吸着读到这文字的眼睛，继而忍不住在心里默念出声。我知道马尔克斯为什么视他为文学偶像了。这样的文字这样的风格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他只属于他自己，只属于自己的原创。旁人无法模仿，因为你不了解他头脑的构造。就像李白写出过《将进酒》、《蜀道难》这样的自由体唐诗，可是后来者虽惊叹还是只写得了五言七言绝句律诗。
科塔萨尔为什么没得诺奖？诺奖评委们真没眼光。也许原因就在于他的无法学习，无从模仿。马尔克斯影响了中国一代作家，功成名就，一生过得不错。然而科塔萨尔是高他一个段位的天才，他对此心知肚明，也毫不掩饰对他的仰慕。
我现在有点理解腰封上聂努达说的那句话，他说没读过科塔萨尔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从没尝过桃子的滋味。是的，没读过他世界未必就不完整了。世界自有它的强大之处。个人即使缩在愚昧无知的一角，世界也能形成一个小小的闭环把他圈在其中。但是如果哪一天，不小心翻开他的书，再想回到原来的那个旧世界就会比较困难。
有些人的出现，似乎天生就是来炸场子的。如书中写的乔尼，他的才华一经展示，立即像旋风一样把整个乐坛的历史推着往前翻了一页。他抛弃了传统，抛弃了想要成为什么或者被虚饰的形容词赞美的浮华。尽管他的现实生活一塌糊涂，他管理不好自己的生活，感情混乱，吸毒。但是他的音乐不是为逃避现实，而是相反，他驾驭着自己的风格，凭借音乐来探索自我，向他永远把握不住的现实宣战。
还是摘一段科塔萨尔的评论吧，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到这么好。
“在他的风格里我看到了极端的自相矛盾，以及咄咄逼人的活力。它永不满足，像一根马刺不断鞭策，又像一种永不停息的营造，它的快感不在于攀到巅峰，而在于不停地探索，在于它拥有的那些能够抛弃所有人为因素却又充满人性的特质。”
或许你像我一样并不了解查理·帕克，也不了解爵士乐。但是看到这段话，你或许像我一样想到了某一位自己喜欢的艺术家，觉得这样的评价放到他身上也合适。我有一点明白科塔萨尔为何喜欢查理·帕克了，注释中说后者擅长即兴创作。也就是说，查理创作能力非常强，英雄惜好汉，两个原创性都那么强的艺术家互相喜欢是很自然的事。上面这段评论，用在科塔萨尔自己身上，不是也毫无违和感吗？
查理·帕克，也就是文中的乔尼，才华横溢。他是音乐国的国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演奏出神仙般的音乐。但他也是孤独国的国王，生活在一种完完全全的孤独之中。他的想法没人能理解，旁人因他的才华忍受着他的神经质，他的不正常。可是这不正常的脑子经常把平庸乏味的现实世界撕开一个裂口，像扯出一块内脏。他用惊人之语向人们展示这块内脏，每当此时，与他交谈的人受到他的影响就像进入一个异度空间。话题一结束，这个空间又消失了。他闭嘴不谈，内脏就缩回去。他的影响力存在于音乐和他疯狂的谈话之中。人们听他的音乐，觉得他是个天使，神仙般的人物，看他的现实生活，与他谈话，又觉得他是个恶魔，不仅会灼伤自己，也会灼伤身边人。
不知科塔萨尔是如何完成这个写作过程的。每次写到乔尼那些疯疯巅巅的话，他是不是就得把内心深处某一种巅狂给释放出来。他得努力魂穿乔尼，也就是查理·帕克。这个人是个痛苦的音乐天才，他体会着常人体会不到的痛苦。这些痛苦，科塔萨尔也得体会一遍，否则写不出那种感觉。即使感觉敏锐，有丰富的感受力，这个过程也会非常艰辛。
最难的是，谁都知道乔尼的疯狂无法永久持续下去，他的破坏力迟早会把自己给毁掉，他的身体迟早承受不了这种巅狂。种种荒唐的迹象表明，那个时刻快要来了，也许眼前这场演奏就是最后一场，也许他刚刚创作的曲子就是他的绝唱。但谁也不知道那个时刻什么时候来。大家战战兢兢地等着。同时，他的朋友们，他的乐队伙伴，关心他的人还怀着一线希望，看能不能把他从疯狂的世界里拉出来。
乔尼究竟在追寻什么呢？既然他从不逃避，那么痛苦就来自于他的渴望。他想要追寻什么却始终追寻不到呢？现实世界一团糟，说白了只是他不想应付罢了，他觉得这些不值得应付。他若愿意，哪怕只有一点点妥协的愿意，好好演奏，好好录唱片，哪怕没戒掉毒品，他都不必穷困潦倒，能过上大多数人求之不得的明星生活。但是这些在他眼中毫无价值，别说叫他花时间和精力了，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他的价值观不在这个世界，谁也不知道那个东西在哪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最终唯一追上的，是他的死亡。
小草在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