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高速共读第一天 -读《魔鬼涎》和《秘密武器》

今天读《魔鬼涎》和《秘密武器》

先来聊聊《魔鬼涎》。

直白点说,魔鬼涎就是蜘蛛的口水,小蜘蛛的口水结成的网,细小轻柔,若隐若现。为什么起这么个怪异的名字呢?因为这个故事就像被称为魔鬼涎的蛛网。好像发生了,又好像没发生。一个摄影师把它定格在发生和没发生之间。

第一个故事,科塔萨尔就给我带来很多惊奇。他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中国与阿根廷或者说与拉美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大洲大洋分隔开的,不仅是相距遥远的两块大陆,还有两个地域的不同文化,不同的表达方式和不同的时间观念。

中国人的时间感是线性的,过去——现在——未来。我们讲故事,顺叙、插叙、倒叙,也不过是把一条直线上的几条线段来回换个位置。英语更甚,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任何一个动作,都把它准确划到某个时间段的框框内。拉美人的时间观念似乎不同。

说到时间就想起阿根廷另一位作家博尔赫斯《沙之书》中非常著名的那一句: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博尔赫斯的时间就像迷宫。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在通天塔中,很难找到过去现在未来的分界线,时间变得模糊如一片茫茫迷雾。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前20页,我反复看了好多遍。发现最令我着迷的就是他的时间感。在开篇那个伟大的看冰块开头中,他寥寥数语就制造出一种似乎属于永恒的时间。小男孩和父亲一起去看冰块,那时马孔多河里的石头宛如史前巨蛋。理智告诉我这是属于过去的事情,属于记忆中很遥远之前的事情。但是那个画面仿佛会移动,且是以光的速度瞬间就从过去闪到了我眼前。它让我觉得看冰块就是眼前发生的事。可是再凝神静思片刻,这也可以是将来发生的事。

来看看科塔萨尔怎么处理时间。书中第4页倒数第3行有一句“走下五层楼,就到了星期天,”我的老天爷啊!我要是敢在作文中这样写,从小到大的老师都会把这个句子判为病句。那么这句话究竟有没有病呢?我假想它会被判为病句的依据是,在我们的固有观念中,五层楼是个地点,从这个地点出发,只会到达另一个地点。可以到地下室,到小广场,到超市或水果店,可是怎么从五层楼走到星期天呢?

我原本以为我们的时间观是线性的一维的,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的时间观是圆是平面二维的,看了科塔萨尔我才发现,时间也可以是立体的三维的。如果时间不仅是与时间有关,它也可以与任何场景连上节点,那么从五层楼走到星期天是有可能的。如果某人正处在星期六午夜12点,那他走下五层楼就是星期天了。如果他走得够慢,每走一层楼需要一天,那他需要周二就出发。我这种算法太无聊了,科塔萨尔绝对不会这样算的。固化思维之所以被固化,就在于即使接触了新东西,对原有观念形成冲击波的东西,思考时还是惯性使用旧系统,惯性力量太强大。

但是这种冲击给我带来惊喜。我发现如果我想多了解一点科塔萨尔,就必须把很多固有的观念放下。不仅仅是时间观念,还有我们从小就熟悉的主谓宾定状补的语法习惯。提醒自己:这是在一片神奇土地上孕育出来的神奇文化,它不同于我从小熟悉的。我要清空自己,以孩童的好奇双眼去看,去发现,去了解。

比如开头第一段的这句话:“假如可以这样讲:我也就是他们看到月亮升起来了;或者这样讲:我也就是我们的眼睛痛;甚至于这样讲:你那金发的女人曾经是我你他我们你们他们面前飘忽不定的云彩。”这个排比句不是我们熟悉的排比句,三个分号中的短句之间看不出有什么联系。更要命的是,每个小短句仔细看,似乎都有病又都说得通。“我也就是他们看到月亮升起来了;”“我也就是我们的眼睛痛;”什么鬼!怎么理解?不可解不是吗,这样的句子只能感受,无法解释。我称之为“神经质非病句”。词语的多义性带来理解上的困难,但是也增加了阅读感受的丰富性。

从第5页罗伯特·米歇尔这个名字出现开始,要紧跟科塔萨尔的节奏了,因为他开始玩人称捉迷藏游戏。写文章,在一段或一个部分中,同一个人的人称转换向来是难题,比较便捷的做法就是不转换。无论你、我、他,一以贯之用同一人称写一个人。科塔萨尔不这么干。米歇尔一会儿是“他”,往下走几句忽然又变成了“我”。但是米歇尔只是半个讲述者,另外半个是拥有全景视角的另一个“我”,这个“我”有时也会变成“他”。这就麻烦了,读者得紧盯文本,跟上紧张的节奏,才分辨得出眼前那个“我”或“他”到底是何人。

科塔萨尔用了一种波纹式的讲述方式。像两条随着故事的起伏不断相交又不不断分离的波浪线。一条线是摄影师米歇尔的取景框视角,这个视角是有限的,也是独特的;另一条线是“我”的上帝视角,这个视角把摄影师也放进了故事之中,除了摄影师,还有周围的环境,天上的云彩变化。

比起科塔萨尔高超的讲述技巧,故事本身简单得一句话就能概括:一个少年在海边被一个风情万种的成年女人吸引,正当少年将掉入温柔的陷阱之际,他怂了,落荒而逃,摄影师刚好把这一幕拍下来。这是个有悬念的故事。后来呢?不知道,科塔萨尔可以帮你脑补,你自己也可以。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几乎没什么事情发生的故事,科塔萨尔却写得这么迂回曲折。在他的笔下,那天的云彩,故事的两个讲述者,那个少年和那个女人,他们并没有以特别清晰的面孔呈现出来,却给我们展现出了丰富的层次感,像一幅色彩渐变的油画。

自从我们的“信使写作群”改成了“信使括号群”,我发现有些人真的是有使用括号的天赋。Maggie和悠然姐姐用括号之顺溜令我羡慕。今天看了这篇,发现科塔萨尔也是擅用括号的高手。天上飘过的云,飞过的麻雀,讲述者的微妙心理变化,都出现在括号中。这感觉有点像电影里的闪回。从发展的故事中突然切入另一个画面。几次之后,那些云就很难忘掉了,读书时不时抬头看天,看天上有没有飘过一朵镶着灰边的云。

小说就是讲个好故事。听众容易把关注点集中在“故事”身上,而忽略了“讲”。文学大师用实际行动给我们上了一课:故事很重要,讲也同样重要,对于文学来说,讲或许更重要,能把故事讲好的人,没有单调的故事。

再来聊聊《秘密武器》。

“奇怪的是,人们居然觉得铺床仅仅是铺床而已,握手永远只是握手那么简单,打开沙丁鱼罐头就是打开沙丁鱼罐头本身。”第一遍读时,只觉得这是个令人惊艳的开头,再读,三读后,发现这个开头与故事暗暗呼应。

一开始以为这是个爱情故事。皮埃尔等待着他的女友米切尔。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他渴望与她亲密相爱,令他困扰的是,他脑海中时不时冒出与眼前看似无关的记忆碎片:玻璃球、枯叶、双杆猎枪。而令他不解的是,米切尔愿意接近他,爱他,却排斥与他之间的亲密。

后来发现这是个悬疑推理故事。我可怜的智商不足以帮我拔开文字的迷雾,让我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有什么办法呢?智力不足一点办法都没有,后天想补救也是收效甚微的事。看了群里的讨论和豆瓣上一些读者的理解,再回过头看了一遍故事,有一点点头绪了。

这真是个细思极恐的故事啊!七年前,作为纳粹的皮埃尔强暴了十四岁的米切尔,米切尔的朋友罗兰和芭蓓特用猎枪打烂了皮埃尔的脸,以为把他打死了。

皮埃尔没死,但失去了记忆。当他与米切尔再度相遇时,米切尔二十四岁,而他大概还活在七年前的二十三岁。孽缘让他们相遇,竟然还谈起了恋爱。后果可想而知,随着他们了解的深入,感情的加深,米切尔带皮埃尔去乡下父母家避暑,这里正是七年前悲剧发生的地方。

碎片渐渐拼起来,记忆回来了。从皮埃尔身上,米切尔认出了七年前伤害她的魔鬼。皮埃尔也记起了当年为一时之欲所做的禽兽之举。到最后他是死了还是没死已不重要。隐藏了七年,逃避了七年的伤痕,又一次撕裂于米切尔眼前。

再次回头看,发现处处是铺垫。每个场景,每句话,每个在画面中出现的人或物,都在推动着秘密被揭开,推动着故事的发展。线索收得很紧,一点一点放,科塔萨尔的笔法老练又从容。

有个细节尤其动人。皮埃尔忐忑地等来米切尔,两人在咖啡馆约会时,他把一只手放在米切尔手上,她把另一只手放在他手上,他再把另一只手叠上去,她抽出最下面的一只手叠到最上面,他也抽出最下面一只手叠上来。最后,米切尔抽出最下面的手,把手掌按在皮埃尔的鼻尖上。

“冷得像狗鼻子一样。”

像叠罗汉一样的两双手,多么温馨可爱的小儿女情态。可是鼻子是用来呼吸的,什么样的鼻子会在夏天冷得像狗呢?那一定不是人的鼻子,或者说,不是天然的鼻子。所有的情意和温馨都得借助一个认不出彼此的假面。

小草在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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