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法)阿尔丰斯·都德《磨坊书简》 -心灵的沉醉

——重读(法)阿尔丰斯·都德《磨坊书简》

自从陶渊明写了《桃花源记》和《归去来兮辞》,之后的中国文人便有了一条退路——归隐田园。但在中国,立德立功立言,三立之说的顺序和重要性对文人影响颇深,立德太过玄妙,故意去立形同作秀表演,便成为大多数人一生的修行。古代文化人于是把目标锁定在立功上,哪怕他们更适合做一个诗人或者学者,也没几个人把立言当作一生志业。另外,客观原因是在古代立言是养不活自己的。

翻开中国古典的诗词歌赋,时常见到那些响当当的名字们心中,藏着当不上市长省长,当不上宰相又做不了将军的苦闷之情,屈原、李白,都曾为不能在政治上一展抱负而意难平。写文章,作诗,那是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是酒醉之后的吐槽,他们从未把这个当作一生中真正要紧的事。可气的是,屈原登个山就能餐风饮露,“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李白喝两杯就能写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样的好诗出来,你说气人不气人吧!

比起今时今日拥有作协后盾、国家扶持培养的一众文人,古代文人可纠结苦闷得多了。写得再好名震天下又如何,那时候没有出版社报社杂志社,没有网络WiFi自媒体,没有版税稿费收入。如杜甫这般伟大的诗人住着破茅屋还被秋风欺负,晚景凄凉只得靠朋友接济过活。但奇的是,他们一出手就是千古名句,一落笔笔下就生出花来,那些锦绣文章,滋养了一代代人还将继续滋养下去。奥妙也许便在一句诗中——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们写得好,妙处也许就在他们深入到了生活的第一现场,那时候的文人他们的人生便是一首诗一个传奇,他们不把自己囚于书斋,囚于空想,他们与生活,与周遭的世界没有任何隔阂。

在中国有很多适合做桃花源的地方,云南的大理、丽江、西双版纳;广西桂林阳朔的山水之间,江浙一带的水乡小镇;往西还有稻城亚丁,新疆禾木。至于那些藏着寺庙的名山大川,更是数不胜数。这些地方一开始都蒙着神秘的面纱,现代信息资讯的发达把它们的面纱一一扯掉,随着它们的名字变得天下皆知,桃花源的宁静也一天天地失去。

国外也有两个地方是全球皆知的桃源圣地。一个是法国的普罗旺斯,一个是意大利的托斯卡纳。托作家、艺术家、明星和影视剧的福,这两地的名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游客趋之若鹜,不得不让人担心,它们原本的秀美和宁静会被破坏,被打扰。但是在154年前,都德是不需要担心这个的,当他从巴黎去普罗旺斯买下他的磨坊时,当他写下这本书时,普罗旺斯远没有今日的盛名,也依然是有心人可寻访居留的桃花源。

既是154年前,人们的生活方式便与今日有很大不同,那还是木心所说“从前慢”的时代。都德的磨坊在普罗旺斯山区的山上,贴近自然万物,却与村庄和城镇都保持着距离。那里就像李娟笔下的阿勒泰一样,牧民们每年带着羊群在高山和平地之间转场。那时的爱情还保留着质朴、纯真和痴心的模样。一个小伙子对仰慕已久的美丽少女尽心保护,像柳下惠一样陪伴迷途的她度过一夜却未做任何非分之事。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爱上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女孩,遭家庭反对却依然爱她,得知她已有情人并与情人已发生关系还是爱她,女孩和女孩的父母被他打动,女孩断绝了与情人的关系,两个人却依然不能在一起,这段感情得不到亲人和旁人的祝福,他只能远远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过的路,在绝望和悲伤中他自杀了。这些故事像是童话中的故事,如今再这样做的人只会被称之为傻子。世界变了,价值观变了,曾经很重要的东西如今变得不重要了,曾经我们难以企及难以拥有的如今笼断了人的大部分需求。

那时还保留着讲故事的好传统。都德喜欢听故事,为听故事绕一段远路,坐一趟马车,对他而言是很划算且快乐的事。他挖掘出了普罗旺斯的一些民间故事和传说,又实在会写,这些故事便在他手上活灵活现地复活了。《教皇的骡子》每次看都令我开心极了。教皇特别宠爱一头母骡子,给予它极大的尊重和极高的待遇,骡子没有辜负他的爱,它漂亮温顺,亲切和善,在教皇身边开心地生活着。一天,教皇身边来了一个溜须拍马的小丑,为了上位他假意与骡子亲近,当着教皇的面对骡子像对自己亲人一样好教皇不在时却各种捉弄折磨骡子,甚至驱赶骡子爬旋转楼梯走上离地几百米的天台,精疲力竭的骡子又累又怕,最后还是教皇费尽周折动用起重机和绳子把它解救下来。小丑把责任推到骡子身上,自己却得到晋升出国的机会,骡子在众人眼皮底下失了尊严和脸面,好在小丑走了,它又过回往日的快乐生活。七年后,小丑回来了,骡子磨拳擦掌要报当年之仇,每日磨擦自己的铁蹄,练习后腿的腾空一踢。在教皇给小丑举行的封爵大典上,小丑来到骡子身边,想与骡子亲近引起教皇注意。骡子抓住机会,奋力一踢,烟尘腾空,小丑暴毙,骡子终于报了仇。这七年一踢足见动物与人一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骡子报仇七年不迟。

只有喜欢独处的人才能享受寂寞。在买下普罗旺斯的磨坊之前,都德在科西嘉的海边,在桑吉奈尔的灯塔上住过一段时间。那里比磨坊还要远离人烟,除他外,只有三个守塔人。守塔人有他们的工作,他的时间几乎都在与大海相处。我又想起那句诗:海水洗岸浪飞花,野荒驻久亦是家。这是从外国诗歌中翻译过来的一句诗,诗中意象让我想起都德坐在岩石上望向大海。

他说:“在那儿,我几乎整天都沉浸在一种因为眺望大海而产生的宁静和无法言喻的安详之中。你能体验到这种莫名的心灵的沉醉吗?不用琢磨,也不需要神游,你的灵魂和你的身体就分开了,它在飘荡,在扩散。就像是一头扎进海里的海鸥,是巨浪之间闪烁着阳光的泡沫,是巨轮上飘起的一丝白烟,是扬着红色风帆采集珊瑚的小船,是一滴水,一缕烟,世界都在这儿,单单没有我的存在……我就这样在那个岛上过着半梦半醒神思飘渺的生活……”

“世界都在这儿,单单没有我的存在……”这与苏轼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有异曲同工之妙。佛家讲一花一世界,既然世界都在这儿,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有没有我的存在又有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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