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舒国治《流浪集》
此书全名是《流浪集 也及走路喝茶与睡觉》,走路、喝茶、睡觉,都是清简的事,作者的气质仅这几个字就可见一斑。
五年前,在上海嘉定图书馆,四月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书架间流连时,一本类似牛皮纸封面的书跳进视线。抽出来,转身移到椅子上坐着看。渐渐嘴角上扬,旁边一切细微声音越飘越远,似遥远处海浪轻拍堤岸。
看完收书,抚摸着咖啡色封面,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装饰,却给我的心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海水洗岸浪飞花,野荒伫久亦是家。”这句话在我心中久久停驻,不忍离去。
恋恋不舍地把书放回书架,出门,眼中还带着梦的神采,偏巧一抬眼看见将要西沉的闪着金光的太阳。我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一边看太阳一边往前走,恍惚中错过了公交车站,索性不坐车,待走到家,天边已是红霞一片。这一天于我是个大幸运,偶遇一本喜欢的书,又巧遇当天绝美的夕阳。
后来看他的《理想的下午》,也喜欢,却不及《流浪集》这般直击我心。这大概因为,我的下午大多不太理想,而流浪却一直是我喜欢的事。一天当中,我精神最好时是早晨和上午,不需要咖啡,只需一杯淡淡清茶,精神抖擞,元气满满。所以最重要的工作我一般都会安排在上午。吃过午饭,精神开始倦怠,下午就需要借助咖啡和茶来提神了。
流浪的人具有特殊体质,也或许他们在流浪中养成了特殊体质。他们极善走路,浪游总是离不开行走,他们即使走上十公里也不会过于疲惫,不会双脚起泡。他们随处可起身,也随处可歇脚。沙发上,公园长椅,路边的石头,草坪,都可安放他们的屁股。且他们有一种特别能力,你看他到处随便坐,衣服却并不脏,他们有让自己保持干净的能力,这自然也是为了旅途中的清简,在途中洗衣服是件麻烦事。
他们的胃海纳百川。不一定吃到嘴的每样食物都是喜欢的,即使吃到了又贵又难吃的食物,他们也不会过分抱怨,怪味亦是人生百味的一种。
他们走走,停停,一朵野花的微笑会引他驻足凝视,一片斑驳的墙壁他可以探究半天。他们拥抱闹市也拥抱荒野,人声笑语和风吟雨唱都入耳入心。面对浪游中遇到的一切,他们有孩子般的单纯天真,也有智者端坐菩提树下的醒思凝悟。
也有人极其不适合流浪。那些下了飞机想坐车,下了车想继续坐车,旅途全由飞机、车、旅馆、饭店、景点包围,一步路也不愿意多走的人;那些去一个地方玩几天带几大箱行李拖累得自己走不动脚的人;那些离了欧式抽水马桶无法出恭的人;那些觉得荒野太无聊的人;那些钱太多一遇山重水复就想用钱摆平,宁要方便也不愿受点挫折迎来柳暗花明的人。他们都不适合流浪。
荒野无聊吗?梭罗正是在荒僻的瓦尔登湖畔遇上内心越来越丰盛的自己,三毛在撒哈拉沙漠漫漫黄沙中度过了她一生最幸福的日子。荒野让人与天地宇宙相对,天与地之间,仅剩一个“我”,其余皆在我之外。这种时候,真的是有一种顶天立地之感的,虽渺小,也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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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先生对我说,收拾一下,咱们要离家去另一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我八成不会烦恼,而是开心。我好像一直盼着这样的机会,去流浪,流浪不成,转换地点也是好的。或许骨子里藏着爱流浪的基因,家于我而言,重在氛围,在哪里倒没有那么紧要。地球上哪个地方不可以生活呢,重要的是,过的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也因如此,故乡亦像我流浪途中的一个驿站,漂泊于我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
十几年前曾有过一次流浪的经历。彼时心中惶惑,自觉遇到了人生极大的困难,不知如何拨开迷雾,亦不知前行的方向。于是往背包里塞两件衣服,买张火车票,任火车把我带往陌生之地。走在陌生的街头,吃着没吃过的食物,耳中飘进听不懂的方言。在报刊亭买地图,自己边走边探寻。寻访名山,登山,偶遇牡丹花,拍照。傍晚归来碰上广场音乐喷泉,站在人群中边听边看。
没有对话,所有想说的话都说给自己听。没有陪伴亦无需分心照顾旁人。身上钱不多,行李简单,吃住也极清简。一开始有点不习惯,遇上一处好景,总觉一人独享无趣,恨不得拉千里之外的朋友共赏。三天后,这种寂寞渐成享受,看到更多好玩的物事,听到更多轻微的声音。青山绿水洗着我的眼,简单生活涤荡着我的心。
全程一个人,如此一月。在流浪接近尾声时,某一天正怡然自乐地走在山中,心中忽然亮起一道闪电,随后雷声滚滚,我如被雷击中,动弹不得,兀立当场。那困扰我多时的疑问当即有了答案,捆绑着我的心的绳索一一解开。心里激动地下了一场雨,雨从眼眶漫出来。
苏珊·桑塔格说心为身役,当时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过去的纠结痛苦不过来源于欲望的无法满足,生活像一座大山压着我,我总觉得生活艰难。其实,人若愿意过朴素自然的生活,生活并没有那么艰难。我的心想要更多自由,身体却去追求各种各样的享受,因这追求不得不付出极多的时间精力,把自己变成了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心灵的时空不断被挤压,心觉得委屈。
身体不应该是为心服务的吗?也是在那次浪迹的途中,我发现我把生活过反了。之后的几天,一路走,一路思,慢慢思路越来越清晰,藏在灵魂深处的想法一个个被唤醒。旅途结束时,云开雾散,我走上自己想走的路。去旅行,治愈自己,是有可能的,如果懂得流浪的艺术,不耽于感官享受的话。
舒国治,在台湾,人们亲切地叫他“舒哥”。一个小时候极爱睡觉的贪玩男孩。青年时在美国流浪七年。他的流浪经历,他所到之处,所遇之事,当时若有人跟拍,定是不错的公路电影,很好的纪录片。他深谙流浪艺术,最重要还在于心态的自由。一举一动,随心随性,坐站行走,于他而言都是在流浪。流浪不一定要去远方,家附近的小巷子也是他时常浪游之地。
流浪,在许多人是苦役,在他,是享受。又想起那句话——海水洗岸浪飞花,野荒伫久亦是家。流浪的人,四海为家。
小草在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