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梦花”还是“花梦诗”

偶然看到一个名词,“花梦诗”,心里忽然被一根柔软的羽毛撩拨般地一动:能这样命名的人一定是一个心思机敏、感情细腻的人,能将“花”与“诗”联系起来的人很多,但中间能加一个“梦”字的却寥寥无几。你想想,一朵安静的花,或含苞欲放,或晓露初绽,或肆意招摇,或飘零成尘,无论你定位于什么样的生命阶段,似乎她都在梦想着有一行诗落在自己的心湖里,仿佛直到那一刻,它的形体才显得完整,它的美丽才得以展露,它的生命才得以圆满,而在这之前,它却只是稚幼的,破碎的,生硬的,青涩的。短短三个字里的花,总给人一种女性的形象,宛然只有经过一场或悲或喜的爱情,她才会走向成熟。
真的,花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场酣眠,在睡乡里,它做了一个梦,梦见诗来找寻它,靠近它,亲吻它。

花为什么要在梦中与诗晤对呢?可能是为了用这一最美的形式来揭示它存在的意义吧。它生得美丽,生得娇艳,但没有一颗心灵的微妙的碰撞,没有一双眼睛的别样的伫望,它也就美得空虚,艳得干瘪。它本来就是没有性灵的生物,寂寞地开在世间,自然地渴望有一层来自最高生灵的意念加诸在它的身上,那也许会让它活得有点累,有点烦,但却累得、烦得有了存在的意义。这样,“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道出了它的脆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道出了它的繁盛,“永丰西角荒园里,镇日无人属阿谁”道出了它的落寞。它在各种情感的关照下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在形形色色的归宿里舍弃了空无,得到一种点石成金般的充实与饱满。就说梅花吧:“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诉说的它经过风刀霜剑以后修来的正果;“一枝梅花开一朵,恼人偏在最高枝”,埋怨的是它的远离尘世,难以企及;“凡桃俗李争芬芳,只有老梅心自常”,表达的是它的立场坚定,风骨不变;“天地寂寥山河歇,几时修得到梅花”,追求的是一种世易时移后对高尚节操的永不放弃;“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就更是花来觅诗了,——纵然你将我扫除净尽,我还固执地沾在你身上,非要让你用心吐出几句诗来才罢休。在各色的眼光下,本来了无意义的梅花就这么一天天变得丰盈,一天天变得实在,滋养它的正是一场场的梦啊。不是吗?就连王维笔下“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带上了佛教空寂色彩的辛夷坞也要靠这样性质的诗句才能将它的甘心幽独揭示出来啊,那时它做的梦,应该就是“何处染尘埃”的空明吧?

花梦诗,可能也是为了使它的生命在诗歌里得到延续。无论春夏秋冬,属于自己的就那么一季,好不容易孕育出来的美好的生命,怎么甘愿很快地“零落北风中”呢?但自然的律令又是逃脱不了的,那么,为了永恒地保有青春,保有鲜活,就将自己交给诗歌吧,还有比那更好的坟冢吗?李白诗云:“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 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他在说花的芳香是无人能体味到的,而孤寂的花只有在飞霜中红颜凋零。但真的是这样吗?那当时无人品味的馨香不是通过他的诗一直传到今天了吗?一读诗不是余香满口、气味如昔吗?借助于这样的埋葬,花的芳魂永不会消逝,而永远像个有滋有味的精灵一样在世间游荡,只要你具备一颗爱美的心,就会晤见它,触及它,拥有它。花梦到了诗,那些当时招摇在枝头的还缀在枝头,那些正在绽放的还在绽放,就是那些满地的残红也不会被时光收拾而去,而永远堆积在诗歌的记忆里。“梨花满地不开门”是这样的,“狼藉残红,飞絮蒙蒙”是这样的,“候馆梅残,溪桥柳细”是这样的。梦见诗的花,即使“零落成泥辗作尘”,也会“香如故”,即使“落花水面”,也长有读者将其视为文章。除此而外,就是那些还沉浸在梦里而被采被踏的花,也会被那些“暴殄天物”的人们带入到诗歌里,从而让它得到永生。陶渊明悠然地在东篱下采到的那枝菊花成了隐逸生活的代名词,它能不满足吗?欧阳修看见的 “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的那片落英,它能不自豪吗?

花在梦中结缘于诗,邀请来诗,也就将它的美丽流播成了一段传奇。美丽停泊在历史中,是需要诠释、需要注解的,只在这样,才会被后来的人们看懂。而最佳的解释莫过于利用诗句,那些芳菲的诗句代代相传,犹如弹奏在三弦上的传说,伴着每一根弦索跃出来的都是一段牵动柔肠的故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是崔护的归忆;“狂风落尽深红色,落叶成荫子满枝”是杜牧的悔恨;“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是高适的迷茫,“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是李煜的苦痛。这不是吗?又一位诗人小心翼翼地用木屐踩着青苔来了,来寻访那个隐在柴扉后面的故人,可故人不在,他只有失望地归去,但正在做梦的花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就在他留连地回首的刹那,一枝红杏探出头来,分明在说,你不能走啊,留下点什么吧,留下点什么来装扮我这富于姿彩的生命吧。于是,诗人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脱口而出,那是赠予多情的杏花的礼物,也是一段清雅有致的造访的尾声,余音袅袅,音符从此凝结在了这个轻薄的花枝上,更是延伸出许多男女的事迹来作为它的注脚。最妙的当数陆游笔下的那枝杏花,还没睡醒,便被从枝梢上折了下来,被一个齿嫩的少女擎着行走在南方那幽深的、寂静的小巷中,是它,唤醒了素衣客京华的诗人扇动想象的翅膀,将心思分一部分放在它滴雨缀露的窈窕的身体上,“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句就那么诞生了。那招摇在街巷的卖花声,与其说是由那个少女发出的,不如说是由那朵还沉浸于青春的河畔不想被俗手沾染的杏花发出的。就是那些随便入梦的,飘飞在三月的“烟花”啦,青山顶部的“红叶”啦,也在声声诉说着后世人再难以碰及的流响在云霄的绝唱,你一摇耳,一侧首,它就不由自主地扑到你敞开的怀里,每一瓣,都散发出历史的尘埃湮没不了的馨香。

但仔细一想,花在梦诗,但何尝又不是诗在梦花呢?诗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在不断地寻觅着带有诗意的印花,只有将它找寻到了,诗才会显得丰润而不至于枯燥,空灵而不至于憨实,耐人寻味而不至于味同嚼蜡,掷地有声而不至于湮没无闻。那些梦到花的诗句才会插上轻盈的翅膀,如蝴蝶般蹁跹在日益功利的尘世天空,后来的人偶尔翻开一页发黄的纸张,都能闻到岁月深处那片花瓣留下的芬芳,都能看到它在历史的记忆中翩然起舞的美妙姿态。念诵一句,就等于嗅到了一缕可以渗透在精神深处的芳香;吟唱一首,就等于找到了可以坚持走下去的理由。
是的,“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面对五色的花瓣,诗人就不自觉地变成了那戏蝶,那娇莺,围绕在花丛的周围,来请它入梦,请它装点梦,请它将梦提升一个层次,请它在梦中撑一艘花片做成的小船将焦灼的诗人渡到人生的彼岸。这样,在浓浓的秋阴中,还在祈祷造物留下那池残破的枯荷来听雨声;这样,在夜静更深后还要多情地持着红烛来欣赏仅剩的残花。“昨夜闲潭梦落花”,才春半,已迫不及待地将它采撷到梦里;“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花还未开,已设想到它零落时的粉泪;“自在飞花轻似梦”,既然花不赴约入梦,就将它硬生生地比作梦。“秋江一枕梦花魂”,“孤怀影度三分月,好梦花沾一点萤”,诗人倔强而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梦境,营造着它,建设着它,而花则成了离不开的装饰。也只有这样的诗句,才会随着各色的花美丽起来,多姿起来,摇曳起来。

“花非花,雾非雾”,诗人是非常清楚这一点的,那步入梦中的花啊,已改变了它的形态,已改变了它的意义,一旦入梦,它就会吸取诗人的精血,动摇他们的魂魄,使他们为之颠狂,为之迷醉,但诗人还是不得已地衷情于它,唯恐它一生气“去似朝云无觅处”了。那是他们的寄托,是他们的梦魂所在,因为他们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人间,而花却正是这世界、这人间历尽百劫后孕育的精华,是它维系着这世界、这人间所有的美好。
花,不能自已地梦诗;诗,情不自禁地梦花。二者的相遇应该是这世间最美的遇合。一个是自然界里最美的精魂,一个是人世间最美的表达,两者相碰相触,就会结出绝美的结晶。在这个意义上,它们的母亲——自然与诗人,才站到了同一个层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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