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无语对苍天
李尚飞
当痛苦积压得足够深的时候,出于人的本能,总要寻找一些解脱或释放的办法。现代人所常用的以出外散心的手段,也早已被《诗经》时代的先民所掌握。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本是卫国人,远嫁别国,举目无亲,故乡的面目就日日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当强烈的思念无法摆脱的时候,就凝结为深浓的忧伤。这样的情怀是无法向人表达的,积淀时间久了,就成为一种黑色的伤痛。怎么办呢?还是驾着车子出游吧,借助这种手段,或可让心绪得到暂时的缓解。同样的原因、同样的思情、同样的凭借也出现在《竹竿》里:“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除此而外,还有许多的纾解忧伤的方法。比如,叹息之后面对无可奈何的局面的自我安慰,找一个可以说话的伴儿的絮絮倾诉,躲开人群独自对伤口的安静舔舐,等等。这中间,最让人感受深切的,是一种人生的极端困境:深重的忧愁没有人可以分担,也无人可以理解,尤其在面对不为自己所能掌控的力量的时候。往往在那时,个体的存在显得极为渺小,外界的威力显得极为强大,自身无论怎样挣扎,都显得脆弱而无力,一种彻天彻地的悲剧意识就产生了。身临这种局面,哭泣是没用的,呐喊是没用的,而由绝望而诞生的叹息才是最值得深味的。
每次读到《汉广》,都有一种异样的透明的悲伤升起。这首诗的主人公是个青年樵夫,他深深地爱恋着一位美丽的姑娘。但无论他如何苦恋,如何追求,却是难以企及。陷入爱情泥淖的他开始了令人扯肝扯肺的幻想:有一天,她会来嫁给我,那为了迎接她,先要把马喂饱啊,为的就是来把车儿拉。但一旦他从幻境中走出来直面现实的时候,巨大的无望就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横亘在面前的江水永远是无法渡过的,就像那个姑娘永远不会属于他一样。心愿的实现,被一条无情的河流阻挡着。
那河流,也许是姑娘对他的无动于衷,也许是身份地位的限制。一句句悠长的复唱,让人不忍卒听,而最终,余音全都会被江水带走,只留下一个满怀愁绪的青年沉默中低垂下来的头颅。爱情,不是一厢情愿的;情思,不是轻易解脱的。深陷此类悲愁之中,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为自己找到出路,如此,无语哽咽而已。人生,在许多情况下,就是一场发出声音后对回应的等待,倘若这种回应根本不可能出现,并且个人又清晰地认识到了这种境遇,那就只能是寂寂渡口、孤舟横陈的沉默了。相比而言,许多篇目中那些怀着忧伤和思念对远方的凝望至少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又是何等的幸福啊。
这种情况在人生某一阶段的出现,是对人的一种考验。它不单关涉到你如何面对困境的问题,还关系到人生如何进行下去的问题:深彻的绝望,意味着一种选择的不可能,一种企求的终极失落,但人还得活下去。最让人心痛的一点也就在这里:眼前的路断了,毫无疑问地断了,而人就站在凌乱的风中,不知所从。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诗歌就戛然而止在那么一瞬,那些鲜明的人物带着鲜明的悲哀就永远地伫立在那儿,不是等待你的安慰,却是等待你对他心灵的阅读,这才是最为惊心动魄的——它最终引领你体味的,是一种让人痛彻心扉的人生况味,然后让你不自觉地联想到你人生中最为黑暗的那一段。
就像那首有名的《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关于这首诗,有两种理解。一种理解是首节写思妇,其余三节乃其想象之词;另一种理解是,首节写思妇,其余三节写客子。倘若以后一种为准,那么,就显得格外悲怆了。抒情主人公开始还能够借助喝酒来安慰自己,使用沉醉的方式来麻木自己的离思和悲伤,当这种痛苦积淀得太久太深之后,所有的方式就无效了。“艰难地攀登乱石冈,马匹累坏再也不能前行,身边的仆人也是精疲力竭”,这是许多人在其一生中很可能会遇到的一种境况:那时所有的外力骤然间失去了,所有的人都远去了,自己瞬间变得极为单薄而软弱,而眼前的路却是那么狰狞,那么艰危。面对危局没有照应,没有援助,人以最原始的姿态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怎么办?不知道。最终结果,长叹后归于沉重的无言,如是而已。无论这种危局是暂时的也好,长久的也好,人的坚强却表现在一定会走下去,你从这样的诗句中看不到一丝放弃的念头在里面,唯其如此,面对那种困境的无所适从才显得令人心悸。
“云何吁矣”,这首诗还是以深沉的、无可奈何的叹息结束的,满怀感伤,满怀悲切。它给人的感觉是,哪怕那时在他的身边出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抒情主人公也说不出话来:能给他人诉说的,相比而言,是小的忧伤,而沉重的压断肢体的痛苦,则唯有自己消化而已。
关于此类现象,有一个很生动很形象的词——仰天长叹。在古人的心目中,天代表着人生的主宰,代表着命运的支配者,问天,意味着为自己深彻的疑问找一个答案,而“仰天”就值得深味了,它背后兆示的,是先民最为彻底的宇宙观:那仅仅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仰首而已,不让人看到泪水而已,因为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天是不会给明确的答案的,人生的悲剧只能自己承受。所以,哪怕是在问,也有一种明知等不来答案而问的悲壮在里面。比如《鸨羽》一首: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生活的目的并不离谱,无非就是安分守己地种地谋生,养活父母,这可以说是一个农业社会最基本的要求了。但就这么一个微薄的愿望却实现不了。因为有各种“王事”被强加在身上,政治黑暗,没完没了的徭役使自己终年在外疲于奔命,根本无法安居乐业,根本无法赡养父母。临了,无语地面对苍天: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结局?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
这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叹息。它来自对自己命运的不可把握,一切为外界强大势力操控的时候,个人失去了掌握自己人生的自由,悲伤也就不期而然地降临了。你希冀中的生活是那样的,哪怕它平常得像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可你就是实现不了。你所做的,都是你不愿意直面的,它当然不能带给你自如自在,这就等于把心灵给挫伤了,给钳制了,被动的生活是痛苦的渊薮,而又没有摆脱的办法,在冰冷的现实面前,唯有长叹而已,那长叹分明带着浓浓的黑色,掩盖了希望,却没有对生命的绝望。这就是人的伟大之处。
而其中最有名的质疑,则来自那首《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毛诗序》说:“《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此诗若如《毛诗序》所言,其典型情境应该是:平王东迁不久,朝中一位大夫行役至西周都城镐京,即所谓宗周,满目所见,已没有了昔日的城阙宫殿,也没有了都市的繁盛荣华,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尽情地生长,也许偶尔还传来一两声野雉的哀鸣,此情此景,令诗作者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满衫。因这样的情和这样的景,故化而为诗。
也就是说,明确的答案是没有办法得到的,其实,问天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一种极大的无助:意识到了个体的弱小和无力,意识到了灾难的深重和强大,那与其说是一种疑问,毋宁说是一种悲叹。这种悲叹,流露出来的,是人面对巨大悲剧的无能为力。
后来的后来,当你步入满目疮痍、无尽萧瑟的时候,你面临的,就不但是现实了,你还得面对众多的终极问题:你对时间能做什么?你对历史能做什么?你对沧桑能做什么?最终,都是叹息后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