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读读唐诺,又不想把那本《阅读的故事》翻开来读第三遍(暂时不想,过去的一年内已读过两遍,明天会想也未可知。)。手边除了《阅读的故事》就只有这本砖头似的《尽头》。它确实够厚,48万字,664页,内文是没太多空白的不太大的字体。收到这本书时,曾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不知啥时候才有勇气打开它。记忆中,读大部头还是年少时候的事,初中时读武侠读章回全不计较书厚书薄,再长大点一头钻进《红楼梦》如痴如醉。二十岁以后,基本看见“砖头”就绕开了。
可书买回来了,尽管外面那一层薄薄的覆膜还没撕开,它还是以它独有的气息日日诱惑着我。直到我再也绕不开,站在它面前久久不忍离去。一把撕开透明的覆膜,暗下决心:不管了,看了再说,就当为书痴狂一回,就当重回十七岁。如此说来这阅读似乎带着点苦大仇深的意味,好像是自己逼着自己读的。其实不然,唐诺自有魅力带着你跟他一起遨游,末了,再把你轻轻悄悄地送回来。其间过程,类似于一次乘热气球的旅行,只不过他顽皮兼又不喜走马观花,驾着热气球飞得高些远些罢了。
先来说说唐诺。发现他,是我2016年阅读生活中最大的惊喜。这惊喜不同于当年发现马尔克斯或莫言或杜拉斯或阿城,他们说到底都是一个阵营的——小说,或说虚构。另一个阵营的作家接触得较少——诗及诗化散文,之所以接触得少,因为这个阵营中有太多耽美的成分存在,此耽美非类型小说中那个耽美。现代诗或诗化散文,像是脱离了现实世界仅为审美而存在的事物,这个我不喜欢。倒是另一个暧昧不明的,分不清边界的阵营——杂文,看得更多些,或许就因为它的接地气,杂文多取材现实生活或眼前时事,看来常觉得痛快。
唐诺纯粹是一个异数,他不属于以上三大阵营中任何一个。他的作品是非虚构还是虚构呢?这很难说。坊间把他的作品定义为“大散文”“长散文”大概是从篇幅论的,他没有一两千字一篇的文章,最短的大概都超过万字。确实是散文没错的,然而文中你即便没见到虚构的情节,也能感受到虚构的写法,他用写小说的方式来写散文。大概是读多了小说的后遗症,一个如此酷爱小说的读者,一个能把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马尔克斯、昆德拉甚至乔伊斯(这五人若说是全世界最难读懂的五个作家相信大家也是会同意的吧?)解读得条理分明的读者,当他要下笔时,却说:“我不适合创作……”可是又按不住几十年累积的越来越多像火山岩浆般要喷发的文字书写愿望,后果就可想而之了,他的散文写得像中篇乃至长篇小说不足为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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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许多人初见王小波时的惊奇,“哇,小说还能这样写啊!”我第一次见唐诺也很惊讶,“啧啧,散文还能这样写呢!真奇妙。”明明离题万里,跑题从北京跑到上海了,看起来却不觉突兀,甚至心中隐隐赞着:跑得好,跑得妙!跟着他一起跑题,甚觉过瘾。当年老师说:散文散文,形散而神不散,这点在唐诺书中体现得最淋漓尽致。然而重读一遍你就会发现,他虽跑得远,却并未偏离轨道。就像贯穿中国大江南北的京广线,一路啥风景都有,是这铁轨把原本不相干的异地串连起来。唐诺每一篇文章下万言几万言材料,看似互不相干,实则内在始终有一条逻辑线与它们紧密咬合,并没有真正不相干的材料。
尽头,什么尽头呢?宇宙尽头,时间尽头,书写尽头还是人生际遇的尽头?都是也都不是。唐诺说,之所以用“尽头”做书名,只因在写这本书的两年半时间里,“尽头”是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概念,一种自我意识,自我提醒。这本身就带有撞南墙的味道,南墙在那里,我们大多不会去撞,在离它还有一段距离的安全地带就停下或转身折返。撞南墙会痛啊!然而世间总有人不怕痛,就像总有调皮的孩子不怕危险,撞撞南墙边界看看墙外是什么。
宝岛台湾,本就是像个“尽头”般的存在。今日我们有了世界地图,有了飞机邮轮,才缩短了尽头之间的距离。倒回去三五百年,它可不就是大陆的尽头吗?被海水包围的岛屿中孕育出被书包围的读者,且不止唐诺一个,还有很多很多。别的不说,光他一家老婆孩子大姨子小姨子岳父岳母,个个都是从书中长起来的人,他动辄洋洋数万言的书写也就不足为奇了,或许这写出来的尚不足他所思所想十分之一。
唐诺的写作,是源于阅读的写作;他的作品,是他读过的所有书结合而生的孩子。他的书不能用单纯的书评去定义,他几乎不评价一本书的好坏,也不分析作者运用了哪些方法写作此书。他不做医生,像解剖尸体一样去解剖书的文字结构,他情愿做观察家,细致入微地去观察,去体验,去感受。我相信他阅读的时候是异常敏感的,如同某些感官灵敏的生物感受着外界环境的变化,阅读时他也会打开他所有感官去感知每个字散发出的光线颜色和味道。于是这本《尽头》便像从宝岛台湾吹过来的一股季风,让我暖洋洋,轻松松跟着他神游文字的世界一天,继而发出这一堆颇具唐诺风的碎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