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尔弗蕾德-阿德勒并没有危言耸听,可以这么说,观察父母对孩子的爱,大体上可以预测这个孩子成年后的适应能力。
一项针对二战中住在伦敦的孩子的研究表明,那些在闪电战期间,为了躲过德军空袭而被父母送走的孩子们比留在城市中与父母一起生活、在防空洞里睡觉、目睹被毁灭的城市和死亡的孩子更加恐惧。实验室也证实了受到母亲充分舔舐的新生大鼠更勇敢,与受到较少关注的新生大鼠相比,前者在面对压力时更少释放出的压力荷尔蒙,也平复得更快,一生都更为冷静沉着。
为什么缺爱的孩子长大后会比常人更焦虑紧张,要解答这个问题,必须从大脑的结构入手。
大脑是分层而建的,当我们还在子宫时就开始发育。大脑的发育过程就像进化论的重演,最先长成的是“动物脑”。这是最原始的部分,在脊柱与颅骨连接的上方,位于整个大脑的最下层。
在“动物脑”的上方是边缘系统,也被叫作“情绪脑”,这里有杏仁核,是保持警戒的“看门狗”。它负责探测危险、判断舒适、安全、威胁、饥饿、疲倦、欲望、渴求、兴奋、愉悦和痛苦,是情绪所在的地方。
最上层的是“理性脑”,这是我们最晚发育也是最年轻的大脑,占我们整个大脑体积的30%。它帮助我们认知理解外界事物和人、逻辑思考我们的行为。
危机来临时,“情绪脑”通常比“理性脑”更先作出反应。当“情绪脑”探测到危险,譬如有辆车要撞过来了,或者迎面走来的那个人看起来很可怕,它就会立刻发送信息给海马体和脑干,激活压力激素系统和自主神经系统来策划全身反应。人会因此感到恶心胸闷,并瞬间生成战斗或逃跑的反应。这些肌肉和生理反应完全是自动的,不需要“理性脑”去思考或计划。更甚者,在“情绪脑”大力发挥作用时“理性脑”会暂时被抑制。神经影像研究表明,当人们极度恐惧、悲伤或愤怒时,皮层下大脑掌管情绪的区域会更活跃,而前额叶的数个部位则被抑制。吓傻了,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情绪脑”的反应速度虽然快,却是有缺陷的,它处理信息的方式相对简单,只会根据情景的相似性作出大致判断,不像“理性脑”那样会对信息作出详细甄别。譬如当人看到地上有条弯弯曲曲的东西时会吓得立刻逃开去,等平静下来后才意识到那是条绳子而不是蛇。
危险来临时,能立刻逃开去的人是幸运的。不幸的人是逃不掉的,比如缺爱家庭的孩子。孩子无法选择父母,也无法明白其实父母的行为和情绪变化(例如忧郁、愤怒、心不在焉等)并不是他们造成的。孩子总以为一切都是自己不好,为了活下去,他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让自己适应所在的家庭。
很少有孩子会因为父母的过失而萌生背叛家庭之心——在内心深处,孩子永远渴望父母保护她免于恐惧。但这份忠诚的代价却是无可避免的绝望和愤怒。一个幼年时遭受家庭暴力的患者如是说:“这就好像憎恨你自己的家、你的厨房、你的锅子、你的床、你的椅子、你的桌子、你的毯子。”无处可去的愤怒最终指向自身,彻底摧毁了“情绪脑”的正常反应机制,让它再也无法自我放松,就跟一直紧绷的皮筋一样,无法恢复正常弹性了。
随着孩子的长大成人,他们也许早就远离了曾经无法摆脱的噩梦般的原生家庭,但身体不会忘记所有承受过的伤害。尽管“理性脑”选择了遗忘或是深深隐藏,“情绪脑”仍然诚实地保持着高度警觉,它不相信这个世界是安全的,它准备随时反抗、回击或者逃跑。持续紧张的“情绪脑”源源不断地释放出压力激素,患者于是感到焦躁不安、无法专注,甚至是“要完了”。此刻的外界已经找不到合理的事件或理由来解释这种紧张了,患者也不愿回溯过往,打开那个痛苦的记忆匣子,于是焦虑与紧张就成了莫名奇妙的东西,患者也就成了旁人眼中的“怪人”、“神经病”。
1938年,一篇关于行为问题儿童的报告发表,研究发现,大多数有多动和冲动问题的儿童的额叶脑电波频率慢于正常儿童。2013年,前额叶慢波活动被食品和药物管理局(FDA)认证为鉴定多动症的生物标志。
我们的大脑通常会发出四种频率的脑电波:δ、θ、α、β。德尔塔脑波(δ)最慢,0—4赫兹,只在深睡时出现;塞他脑波(θ)4—7赫兹,在浅睡时出现;阿尔法脑波(α)8—13赫兹,在初睡或初醒时出现(即半梦半醒时),此时身体处于放松状态,并有自觉的警觉意识。倍他脑波(β)频率最高,13—40赫兹,在清醒时出现,伴有集中的注意力。
澳大利亚国防部曾对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战场执行任务的士兵进行测量,看看这些作战任务会对士兵的精神和生理功能造成怎样的影响,脑波特征也在测量之内。179名士兵被分两次进行测量,一次是在这些战士被部署到中东战区的4个月前,第二次是任务结束的4个月后。测量发现,士兵α脑波下降的剧烈程度与他们参与战斗的总月数有关。
正如我们所知,α波意味着放松。α波减少的士兵表现出持续的易激惹状态。同时他们的前脑对各个命令做出的反应也变得迟缓,而正常情况下这一区域应该有较高水平的β波。士兵们的前额叶慢脑波活动逐渐变得与儿童多动症的慢脑波特征酷似,这让他们注意力下降,最终丧失任务执行能力。
对神经症患者的研究也发现,长期处于创伤压力下的人,右颞叶(大脑的恐惧中心)通常过度活跃,而且伴有过多的额叶慢波活动。正是大脑的警觉状态,也就是那些能让他们在危险来临时逃开的必要设置,妨碍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对于战后士兵、多动症儿童、神经症患者来说,额叶慢波活动是他们共同的脑电波特征。过度警觉在他们生活中占了主导,这使得他们的“理性脑”被“情绪脑”压抑,无法区分真相与幻觉。比如高分贝的震响可能会让他们联想到战火、争吵中的摔砸,而事实上那只是绚烂的烟花在远处绽放罢了。他们被自己的虚幻想象折磨得恐惧不安、无法专注当下发生的事情、惶惶不可终日。更可悲的是,他们无法向周边人寻求安慰,因为那些没来由的幻想会被嘲笑成“杞人忧天”。
治疗他们的根本,是要中断“情绪脑”持续的压力反应,让它松弛下来,恢复到正常的弹性。现今心理治疗中惯常采用药物手段,通过阻断化学平衡系统,调整情绪体验积极、消极、疼痛和快乐的能力。这么做虽然可以暂时控制感觉和行为,缓解让人不舒服的生理感觉,却是有代价的。且不说有些创伤障碍几乎任何药物都对之无效,诸如解离症状、自主沉默、碎片式记忆,以及失忆,就算药物暂时有效也会因为时间的推移产生抗药性,到那时“情绪脑”的紧张感会更猛烈地反涌,最终让患者痛苦到自行了断。
不用药物,如何让大脑放松下来?近些年,儿童多动症的治疗方法之一“神经反馈疗法”也被尝试用来治疗神经症患者。神经反馈治疗是借助仪器将大脑皮层各区的脑电活动显示出来,并对特定的脑电活动进行训练,以强化某一频段的脑电波,也就是通俗说法中的“电击治疗”。
对神经症患者的电击治疗试图以某种特定的波形刺激大脑的恐惧中心,训练大脑生成更多的α/θ波。治疗师会把一个电极贴在患者的头部右侧,正好在感官运动皮层上方,然后尝试用α波频率和θ波频率交替刺激大脑。
θ波是在人快要睡着的时候生成的,即“半睡半醒”的催眠状态。α波则更高频一些,会冥想的人对这种感觉很熟悉(有患者认为神经反馈治疗就像“用类固醇冥想”),它令人感到平静安详。
无论是催眠状态下的θ波,还是冥想状态下的α波,都意味着一种放松、平静、安详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思维就象做梦一样可以天马行空,不受逻辑或一般的常规约束。这有助于患者摆脱旧有的习惯性的恐惧反应,生成一种新的神经反应模式。
在由θ波训练带来的恍惚状态中,患者尝试以一种放松的心态去体会恐惧无助,创伤性事件被重新体验,治疗师会引导患者作一些积极的观想,以替代旧有的记忆。治疗当然不能改写过去,但治疗可以创造足够强烈、足够真实的场景,去混淆、对抗一些旧有的场景。治疗性的故事舞台让患者可以体验到那些他们从不相信会实现的体验——他们能被这样的世界接受——人们可以喜欢他们,保护他们,满足他们的需要,让他们感到家的归属感。渐渐地,患者开始学会以崭新的更宽广的视角来感知世界,培养建立出新的反应体系。例如,治疗师引导患者把高分贝的震响想象成和所爱的人在节日里看烟花,而不是狂躁的父亲把碗砸向地面,更不是什么枪声和炸弹。神经反馈一旦帮助大脑建立起新的稳定反应模式,“情绪脑”也就平静下来了。
心很脆弱,你得学会去哄它,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告诉它“一切顺利”。
《三傻大闹宝莱坞》里的兰彻一语道破天机。惊恐万分的成年人和吓坏了的小孩子需要用同样方式去安慰:温柔的拥抱和摇晃,向他们保证某些更强大的“人”会照顾他们,所以可以安然睡去。而事实上对成年人来说,这个更强大的“人”既不是自己的父母,也不是什么别的有大力量的人,这个“人”就是自己,更确切地说,是自己的“理性脑”,只有它才有能力真正平复“情绪脑”的恐惧。而这,也正是佛教智慧中的“佛性自有”。
正念认知疗法,也是心理治疗中常用的一种手段。正念练习能够让交感神经系统冷静下来,让人更不容易被不利境况甩入“战斗或逃跑”的惊吓中。研究表明,练习正念可以激活大脑中有关情绪调控的部位,从而改变大脑对身体的感知,练习正念甚至可以降低大脑的烟雾探测器杏仁核的活跃程度,从而降低对于潜在刺激的反应。
佛说正念,先观自身。
第一念,随观身体,安住于“身”。
端正身体,置念面前,正念而入息,正念而出息。无所依而住,不执着于世间任何事。
吸气时,了知:“我吸气”。呼气时,了知:“我呼气”。行走时,了知:“我正行走”。站立时,了知:“我正站立”。坐着时,了知:“我正坐着”。躺卧时,了知:“我正躺卧”。无论何种姿势,皆如实了知。
观察自己的身体,自足底而上,由头发而下,了解这个身体的客观性,是正念的第一步。
第二念,随观感受,安住于“受”。
当感到快乐时,了知:“我感到快乐。”感到痛苦时,了知:“我感到痛苦。”感到不苦不乐时,了知:“我感到平静。”
在第一念和第二念中,患者将直面痛苦的想法、不安的情绪、不适的身体感觉,不回避,但也不评价,是一种开放的、接纳的、随顺的态度。
第三念,随观心识,安住于“心”。
在这一念中,患者要尝试对压力进行评价,这是一种依据事实作出的客观的评价,而不是根据个人当前感受所产生的反射性的想法、情绪和行为。
心为贪欲所染时,知其为贪欲所染;心不为贪欲所染时,知其不为贪欲所染。心为嗔恚所染时,知其为嗔恚所染;心不为嗔恚所染时,知其不为嗔恚所染。心为愚痴所染时,知其为愚痴所染;心不为愚痴所染时,知其不为愚痴所染。
心昏沉时,知其昏沉;心散乱时,知其散乱。心广大时,知其广大;心狭隘时,知其狭隘。心超越时,知其超越;心纠缠时,知其纠缠。心专一时,知其专一;心散乱时,知其散乱。心解脱时,知其解脱,心沉迷时,知其沉迷。
人,最难认清自己;但人也一定是最了解自己。骗谁都骗不了自己,说的正是这个。放下一切成见,以一个完全客观的视角来评价自己,知晓自身的状态。
第四念,随观诸法,安住于“法”。
佛之“法”,即了悟“自性圆成”。
《楞严经》中佛祖在对富楼那说法时提到了室罗城里的演若达多。演若达多早晨起来去照镜子,却诧异自己的头上看不到眼睛眉毛,他惊恐万分地狂跑而去。
按现在看来,演若达多就是神经病发作。是他的大脑出了问题而不是眼睛眉毛没了。佛祖对此的解说是:演若达多的“妙觉圆明心”生起了妄乱。如果狂性一停下来,他就会看到眉毛眼睛还在自己的头上。
佛说“缘起”,种种妄想并无本因,而是自身次第辗转相互为因的。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只要不去追随世间相续,众生相续和业果相续,断绝这三种缘,杀、盗、淫这三种恶业的因就不会生起,那么,心中如演若达多一样的狂性就会歇止下来,狂性一旦歇息,就圆满成就了菩提妙心。
佛说正念,是以一种非常客观的角度来诠释当下。在当下,一切都是“真实不虚”的,是“有”,然而从因果看来,“有”又是“无”,所谓的美好幸福或是忧愁悲苦都不过是“前因之果”,当“前因”渐渐消亡,这些“果”也必然成为镜花水月。所以对于“有”,应该平静地接受,不因美好幸福而欢喜贪恋,也不因忧愁悲苦而痛恨埋怨,静待这个“果”随着“因”的消亡而消亡。正所谓“一路涅槃门,过去诸如来”。
行文至此,对神经症患者的思考也算告一段落了,然而救赎之路,道阻且长。愿普天之下,已逝去的——安息,仍挣扎的——安住。无所依而住,心无挂碍。无挂碍处,无有恐怖。究竟涅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