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闲谈

清明去崇明踏青,与久居乡间的姐姐姐夫吃饭,聊起乡下置业的话题。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王时敏。

玩古玩字画的大都知道此人,网上也有他作品的竞拍信息,价格不菲。百度百科中他的介绍是这样的:王时敏(1592-1680年),本名王赞虞,字逊之,号烟客,又号偶谐道人,晚号西庐老人,南直隶苏州府太仓人,明末清初画家,大学士王锡爵之孙,翰林编修王衡之子,“四王”第一代人。

王时敏擅长山水,就是那种层峦叠嶂曲水通幽的画风。王时敏的祖父王锡爵,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时任首辅。明朝没有宰相,首辅就相当于此位,也正因此王时敏才有了董其昌这位良师。王家的大学士府在太仓,另有多处园林。

江南自古多富户,明朝崇祯晚年,同样是大学士的钱士升曾说过:“就江南论之,富家数亩以对,百计者十六七,千计者十三四,万计者千百中一二耳。”那么,王家有田业多少呢?据考证,五千亩不止。所以王家之地位虽不及千中一二,百里挑一肯定是当之无愧的。

江南富户好园林,王时敏曾在《乐郊园分业记》中提及东园的改建:“适云间张南垣至,其巧艺直夺天工…吾时正年少,肠肥脑满,未追长虑,遂不借倾囊听之。………庚申(万历四十八年)经始,中间改作者再四,凡数年而后成……不惟大减资产,心力亦为弹瘁…”东园的改建于崇祯七年(1634)落成,十余年中,费以累万。可惜东园现在找不到了,不过太仓还有个南园,也是王时敏整修扩建的,可以去逛逛。

照理说,有那么多田地且雅趣十足的王先生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可惜,乱世来了。1645年6月,清军南下,当时吴郡(今苏州)八邑,只有太仓州和崇明县没有遭到屠城。《吴梅村年谱》顺治二年条记载:“七月初四屠嘉定,初六屠昆,十二日屠常熟,吴郡县七州一,崇明悬处海外,六邑五受伤夷,惟一州为鲁灵光之独存。”

为何有这么惨烈的屠城?答案真叫人悲叹:因为头发!

汉族自古蓄发,《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汉人成年之后就不可剃发,男女都把头发绾成发髻盘在头顶。但满族男子是把前颅剃光的,只在后脑编一条长辫。1645年6月多尔衮重申“剃发令”。汉人于是奋起反抗,“宁为束发鬼,不作剃头人!”最悲壮的要数“江阴八十一日”。是年闰6月2日,江阴人举义,誓死捍卫颅上青丝。他们坚守城池81天。城破,清兵连杀10日,直到满城杀尽。17万多人,仅有53名老小幸免。

江阴杀得血流成河的时候,太仓的乡绅们也在商议。乡绅是当时社会一种特有的阶层,他们虽非官,却比官更有话语权。以太常公王时敏为首的太仓乡绅在明伦堂商议数昼夜,“拒之百姓屠戮,迎之有负先帝之恩”,真是进退两难。汪曾武在《外家纪闻》里记录了当时的纠结:“太常知时势之不可回,涕泣语众曰:‘余国大臣之后,死已恨晚。嘉定屠城,前车之鉴,吾宁失一人之节,以救合城百姓。’梅村相与大哭,声震数里,众亦感泣。议遂定,而清军已至。遂与父老出城迎降,至今西门吊桥,顺公迎恩。”据载,那日打开城门时,这些明朝的夫子们可都是自行剃了发的。

气节向来是中华文明的精髓,所以王时敏一直到死都对降清之举耿耿于怀,倒是乡邻们并不因此看轻他。乡邻们大多没读过书,很难对气节有辩证的解读,因而他们的大度宽容很可能是因为王时敏的人品不错。之所以这么说,就因为王财主坐拥五千亩田业却安然躲过了“江南奴变”之劫,着实不易。

明朝允许蓄奴,“一条鞭法”后,沉重的赋税使得一大批农民自愿卖身为奴,依附世族大家。到了明代中期,“吴中仕宦之家,奴有至一二千者”。家奴不同于奴隶,可以有自己的财产,有些家奴会用以赎身,但更多的还是安于被庇护的生活。当然,这并不代表家奴与主家间就和平共处了,因财产引发的纠纷并不少见。

万历年间曾有“民抄董宦”一事。王时敏的恩师董其昌拥有多房妻妾。据说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秋天,六十岁的董其昌又看中了陆家佃户的女儿绿英,他的二个儿子带人强抢了绿英给老子做小妾。

时有说唱先生范昶,将此编为唱词,大街小巷流传。董其昌甚为气恼,得知后派人将范昶整治。不久范昶暴病而亡,范母认为儿子是董家迫害致死,于是带着儿媳龚氏、孙媳董氏等女仆穿着孝服到董家门上哭闹。董家当然对这种行为进行回击,据说把这些哭闹的妇女关进隔壁庵中剥掉裤子进行凌辱。后来,范家一纸讼状将董家告到官府,这便是著名的“剥裤捣阴案”。

此案一发,群情激愤。书香门第的董家难道真这么不顾廉耻地下作?还是我们所看到的文献记载只是一面之词?这着实是另一个值得深究的课题。限于篇幅,现在先姑且不论其真假,只看影响吧。照理说,以董其昌的名声和影响力,这么件事也不至于闹得惊天动地,然而不曾想,这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董家素来在当地“敢做敢为”。富户陆家有个家奴陈明,因与主家交恶逃至董家,不料董其昌的儿子董祖常对其非常宠幸,全然不顾陆家主人的面子。比起“剥裤捣阴案”,这行为显然上不了官府。但正是这一行为让董家变成了“害群之马”,因为它触犯了同一乡绅阶层的利益,于是,一场众人打董的运动展开了。

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 年)春,民抄董宦如火如荼,当时有歌谣这样唱道“若要柴米强(强,吴语,便宜之意),先杀董其昌”。可怜董家“四宅焚如,家资若扫”(《民抄董宦事实》),数百间楼宇亭台尽被付之一炬,大火彻夜不止。有庙宇正殿上“大雄宝殿”的大匾落款是“董其昌书”,民众闹得兴起,纷纷用砖砸去,慌得和尚们自己爬上去拆了下来。

民抄董宦那年王时敏二十四岁,据说当时正出任尚宝丞,就是管理皇帝玺印的官,不知可有收留过逃难的老师董其昌。如果说这是董其昌自己行为不当引发的小范围事件,不具代表性,那1645年的“江南奴变”就令人唏嘘了。弹指三十载,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中元节,江阴城内奴仆暴动,许多富户的房屋被烧毁,田契被撕毁,地主被杀死。

徐亮工(?—1645),徐霞客孙子,不幸于顺治二年(1645)七月十五日遭“奴变”。亮工被杀,宅院被烧,《滇游日记》卷一也被烧毁。当时居无锡北乡的计六奇记录:(清兵)攻城急时,乡民为奴仆者,勾结数百千人,问本主索文书,稍迟则杀之,焚其室庐……阳祁徐亮工,崇祯庚辰进士,被仆杀死,妻与三子诸生俱遇害,独季子汝聪遁免。

1645年7月的江阴城,正是那血雨腥风的“八十一日”。在“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民族大义中,历史隐匿了财主与家奴的恩怨情仇。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了《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凌厉的眼神。

扯远了,继续聊王时敏。逃过屠城又避过奴变的王时敏想明白了:生命苦短,及时行乐。他把家分了分,让已成人的五个儿子自立门户,自己则避居西郊,安度晚年。他为自己造了个宅子,“秋间兴筑始起,嗣后日积月累,至四五千金,垒石穿池,亭台竹树,颇堪游赏”。大灾过后还能有四五千金造园子,王老先生的确是乱世中的“得大幸”者了。顺治四年(1646年),他写信给城中儿子说:“我投老村坞,经年不入城市,岂非至乐。长夏避暑渔庄,一日竟画十幅。”

要是岁月一直这么静好下去倒也罢了,可惜天总不遂人愿,米价跌了。江南大儒陆世仪(1611 – 1672)录述:“岂知吴中米价,顺治三、四年腾涌,至四两,八、九年中间尚粜一两四、五钱,十二、三年则止八、九钱,今则每年皆五、六钱矣。”这本不奇怪,乱世年月人人忙着逃难,作为刚性需求的米粮自然最贵。世道太平后,产量提高,吃的花样经也多起来,对米的需求降低,供求关系明显翻转,价格不落才怪。

但这样一来可就苦了以米为生的王家。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米贱影响收入的时候,税负却加重了。“苏湖熟,天下足”,江南历来是朝廷税收重地。清朝初期,战事不断,江南地区的税负竟比明朝更为严苛。顺治十五年(1658年),朝廷规定,欠税40%以下,就要剥夺功名,责打20大板。欠税越多,责罚越重。朝廷还发布了一道谕旨,要求地方督抚,撕破脸皮,不讲情面,彻底清查,如果继续包庇欠税缙绅,就要以渎职罪论处。

江南士绅自明末以来就有抗粮的旧习,收成不好更是阳奉阴违得厉害,一开始,大家谁也没把朝廷的规定当回事。不巧的是,顺治十六年(1659年),来了位“铁腕巡抚”朱国治。朱国治不讲情面,尤其对读书人。顺治十八年(1661年),清廷下令,拖欠赋税的举人秀才全部除名,欠赋官员也统统降职调用。令下仅一天,江苏巡抚朱国治就将一万多名士子列入拖欠赋税者名单。探花叶方蔼所欠税折合银子只有一厘,合铜钱不过一文,也被降职调用。民间由此有了“探花不值一文钱”调侃。

那一年,王时敏正好七十,家财早被耗空,想卖田维持,可顺治末年的田价,竟与明末乱世时相差无几。税负按田产计算,但田里出的米又卖不了多少钱,所以在时人眼里田地早成了祸根。王时敏在《西庐家书》中忧心忡忡地说:“稻租则处处十分丰熟,但米溅太甚,糙者四钱余,上白仅可六钱,田主与佃农俱困,若再以白折,则死无日矣,奈何奈何。”好在王时敏还有些家藏名画,得以变卖了应付。爱画如命的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悲叹:“今以势迫割弃,阿堵用之立尽,性命一去不可复得,巡迥心腑,能不怆然。”

原以为乱世难熬,没料想却是盛世难过,真是造化弄人!

饭罢,绕着湖边散步。崇明森林公园附近有片林子,几百株笔直高大的水杉,密密匝匝。水杉好水,故林下是片湿地。杂草丛生,开着大片紫色的小花。念及当年此岛因“悬处海外”未遭屠城,真是大幸,如今它似乎也正因独特的地理位置躲过了高速发展的蹂躏,保留了自然的野趣。

黄昏倦鸟投林,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煞是热闹。木栈道弯弯曲曲地延伸至密林深处,晚霞正迅速地黯淡下去,这个清明快要过完了,就像400年前的那个时代一样,终将隐匿在历史深处,等着几百年后的有缘人来唏嘘了。

想起来,水杉的大面积推广成因于1942年的那棵水杉“活化石”的发现,在湖北市利川县谋道溪,据测距今已五百多年。那正是王时敏的年代,也许当年,王家的庭院里也有那么几棵挺拔的水杉吧,忽然很想去看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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