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恶真实存在。
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一些人,他们仇视一切善良的行为,尽可能地去摧毁公平和正义。他们这样做不是出于有意识的信念,而在于其意识思维极度无知而盲目。这种情形,正如宗教文学里的魔鬼——它们逃避光明、憎恨光明,企图消灭光明。
在我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巧看到一条新闻推送,是“6·28浦北路杀害小学生案”的二审开庭。这是个恶性案件。2018年6月28日中午11时30分许,世界外国语小学放学,作案人黄一川尾随该校四年级小学生谭某某、费某某、金某某等人,行至距校南门约130米处时实施砍杀行为,造成谭某某、费某某死亡,金某某、谭某某母亲张某某轻伤。
黄一川案已于2018年12月6日一审开庭,检方指控他因工作不顺等原因,自认为遭到“欺辱”“伤害”,遂产生杀害儿童以泄私愤的歹念。据调查,黄一川从小父母离异,在母亲陈凤眼中他性格内向且傲气,生活自理能力差,近年来愈加颓废、暴躁。尽管他向亲友描绘了自己读研、高薪、买房、婚期临近等光鲜景象,真实情况却是两度考研失利,辗转厦门、武汉、广州、上海多地,工作屡屡碰壁。司法部下属的司法鉴定科学研究院接受委托对黄一川做了精神病鉴定,结果显示,黄一川作案时处于精神分裂症的发病期,属于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
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精神病往往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不正常的疯癫人,而黄一川的作案却是蓄谋已久的。据调查,2017年3月至10月,黄一川先后在上海、广州等地拍摄多所小学、幼儿园照片,选择作案目标。2018年6月6日黄一川再次来沪,通过反复实地观察,最终决定以上海市世界外国语小学的学生作为作案目标。6月28日7时许,黄一川携带事先准备的不锈钢斩切刀至该校附近驻足窥探,伺机作案。
所以人们不禁要问:这是精神病无法控制自己行为的样子吗?黄一川作案时真的属于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吗?不幸的是,答案是肯定的。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很多我们以为的正常,早已千疮百孔病入膏肓。
“正常”这个词很难定义,不仅会因为文化的不同而不同,而且就算在同一文化环境下,也会因时间推移而发生改变。譬如在现代,如果一个成熟且独立的女性仅仅因为自己曾有过性关系,便自认为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不配再有好男人爱”,那么至少在大多数欧美社会圈子中,她会被认为是神经病。而在比较保守的东方社会,或在一百多年前的欧洲,人们却认为这种罪恶感是理所应当的。所以要界定神经症,偏离正常文化模式是必要条件。
如果更深入地探讨引起神经症的根源,我们会发现所有神经症都存在一个基本因素——焦虑。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焦虑以及由焦虑引发的恐惧其实无所不在,人们也会尽可能地对其进行防御,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所以我们很难将神经症患者的焦虑与防御同文化中普遍存在的焦虑与防御区别开来。正因此,只有当这种焦虑与防御在数量和形式上都超越了其所在文化中极大多数人的极限时,我们才能称之为神经症。
事实上,神经症是一种由焦虑和恐惧、由抵抗这些焦虑恐惧的防御措施、由试图找出缓和冲突倾向的妥协方式而导致的心理紊乱。并且,发生在神经症患者身上的冲突会显得更突出更强烈。因为面对这些冲突,神经症患者试图寻找的办法总是带有病态的妥协,相比于正常人的解决方式,他们的妥协不仅令人沮丧,甚至会以损伤其人格的完整性为代价。
佛说因果,其前无始,其后无终。我们所见所感受的一切都是因缘的和合,譬如老死的“因”就是生,没有生哪有死;再譬如我们对尘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贪恋,其“因”就是我们的肉身,如果没有这个肉身,没有“眼耳鼻舌身意”,哪会贪恋那些“色声香味触法”。然而有些事情却很难理解。
书中举了个例子,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病人。他是一个电脑技术员,因妻子带着孩子跟他离婚了,他无法接受失去孩子所以去作者那里接受心理治疗。心理医生发现他的确糟糕,心胸狭窄,经常无故产生妒忌心理。他青春期时经常与警察冲突,曾三度入狱,大学时又被校方开除。可他并不在意,反倒认为警察和老师们都是伪君子。工作后,他经常因为跟上司争吵而被迫辞职。他总是说:“你不能相信任何人。”在治疗过程中,心理医生试图了解他的童年生活,他声称一切正常,却在不经意间多次回忆起父母给他的极度失望,譬如忘记他的生日,答应给他买的礼物不了了之,或者说好的共度周末却因为“工作太忙”而取消。
通常我们不会认为父母的这些小疏忽会造成孩子成年后的行为反常,并且由于那些行为太过反常,早已古怪得超出了想象,譬如冲动杀人、自暴自弃、人格分裂等等,所以人们绝对不会把两者联系起来。而目前的心理治疗在对童年的追溯方面也几乎是空白的。
佛说“业”“报”。“业”是“因”,泛指众生有意识的一切活动;“报”是“果”,是“业”的连锁反应,放在人生中就是“喜怒哀乐忧愁苦”的一切领受。佛之业报,涉及过去世、现在世和未来世。人之初的“业”,是过去世带来的,是无法改变也不可避免的,这是第一重因果。但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在当下的现在世,人可以做一些行为来影响现在和未来。这是第二重因果。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并且由于孩提时代身心都没有成熟,社会交际也不多,父母几乎是童年世界的全部,所以父母的所作所为对于孩子来说就像是前世之“业报”,只能逆来顺受。而这个“受”又会成为未来之“因”,影响孩子一生。
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孩子,事实上,有相当一部分是不爱的,甚至在下意识地虐待孩子。有一个心理治疗案例是关于克莱尔的。她的爸爸妈妈感情不好,在生了一个男孩之后,她妈妈本打算不再生了,所以在怀着她的时候屡次想要放弃她,最终却没有成功。妈妈对她并非不好,也没有用粗鲁的方式轻视她:在物质方面,她得到了和哥哥相同的对待,同样去上学,同样获得很多礼物,并且连他们的音乐老师都是同一个人。然而在一些小事情上,她的哥哥要比她得到的更多。她不受重视,旁人丝毫不关心她的成绩和在孩子们心中大如天的生活琐事;对于她的长相与成绩,从不夸赞,并且没人想要和她做好朋友。她遭到妈妈的排斥,妈妈和哥哥那种亲密的关系是她没有办法进入的。她的爸爸是一名乡村大夫,他待在家里的时间非常少。对于爸爸,妈妈显然也是讨厌轻视的,甚至公然叫他去死。因为妈妈的不喜欢,克莱尔有意跟爸爸培养感情,可他丝毫不关心两个孩子。而克莱尔也因此被妈妈公然嘲笑,并更加遭到轻视。
克莱尔从未找到培养自己自信心的机会,她找不到足够的理由让自己奋起反抗,孩子天生爱父母,哪怕受到了无理由的打骂或伤害,孩子仍然离不开父母,仍渴望父母的爱。没有哪个孩子能在价值观都没有形成的童年时代直面父母的恶,并与之对抗甚至决裂。克莱尔也不例外,烦闷、生气以及怨恨的情绪一直充斥在她的心中,她感觉自己是不正常的,可她竟然还因为这个原因遭受他人的嘲笑。尽管妈妈与哥哥非常清楚她是因为遭受了不公平待遇才会这样,不过他们却宣称克莱尔之所以会这样,是她那让人生厌的个性在作祟。
如果克莱尔已经成年并且足够强大,她就应该跟人控诉母亲的恶行,并想办法让自己逃离其魔爪,免受其伤害。但她只是个孩子,她无法找到这样的途径,也没有能力自我排解怨恨,于是她选择了一个错误的解决方法:承认母亲是对的,自己就是个非常不受人待见的姑娘。她居然加入了那些称赞和迎合她妈妈的人中,跟别人一样赞美妈妈是了不起的,而她是了不起的妈妈的女儿。克莱尔的这个决定让她暂时摆脱了丑小鸭的境遇,不再遭到轻视,但她不知道,这是一个魔鬼的引诱,从此,她把自己弄丢了。
在压抑的过程中,敌意——或者可以称之为愤怒——确实从意识层中被抽离,但其本身并没有被消除。它只是从个体的人格意识中被分裂出去,进入了“潜意识”中并因此不再受意识控制。正是由于这种隔离导致的不受意识控制,“潜意识”愤怒的爆炸性也是空前绝后的,影响大得令人讶异。
克莱尔因为这些原因而导致了两种倾向。第一种是强迫式的谦逊,她总是感觉自己是不正确的,旁人才是对的。她不相信自己有掌控自己人生的能力,也正因此,她急需“同伴”——好友、爱人或者丈夫——她能够把他当作可以依赖的人,她会如同服从自己的妈妈那般服从他。然而,克莱尔还有第二种倾向,那是跟第一种倾向截然相反的,一种迫切想要超过旁人并且比他们强大的需求——这种需求诚然有重建自尊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一种由于长时间屈辱而积攒起来的复仇心理。两种截然不同的倾向让克莱尔的人格分裂,如果这种分裂达到一定程度,克莱尔就有可能成为精神分裂症患者,如果还在可控范围内,那她就是个神经症患者。
书中并没有跟踪克莱尔的人生,所以我们无从知晓这种心理最终的破坏力。然而类似克莱尔的遭遇,对于历经了文革时代的老一辈中国人来说,并不稀奇。家中兄弟姊妹众多,父母由于自身能力所限根本谈不上家教家风。所以,如果你足够“幸运”,就会在人生中碰到真实案例!你可以看到魔鬼般的爆发,你会哀叹人性的泯灭!如果你足够“幸运”,你会亲眼看到恶魔将人吞噬,活生生,血淋淋!
克莱尔式的神经症患者是痛苦的,一方面她察觉出自己对他人怀有基本敌意,另一方面自己却又需要他人的爱。但是,人是不可能既恨一个人又渴望得到对方的爱与支持的。事实上,任何形式的爱,都只会加深她们的痛苦,让她们潜意识里的“怒”与意识里的“爱”更加冲突。
对这种人示爱,不仅会遭到怀疑,更有可能会激化他们的焦虑。好像对他们来说,屈服于一种爱就意味着会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或者相信一种爱就意味着丢弃盔甲,赤身裸体地站在食人族中。当神经症患者意识到有人正在给予自己真挚的爱时,他总是会对此产生巨大的恐惧感。因此,对任何与其有略微相似的事情,都可能遭到他们的强烈抵抗。
克莱尔式的神经症患者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敏感、身上潜在的敌意以及自己对他人苛刻的要求,是如何严重地干扰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也无法正确判断自己给他人留下的印象或别人对他的回应。结果,他时常感到迷惑茫然,为什么自己的友情、婚姻、爱情、工作、事业总是不尽如人意?他总是将这些失败的原因归咎于他人,认为是别人不体谅他、对他不忠、毫无道德或是有什么别的深不可测的缘由,而从来不会想到正是自己在下意识地破坏幸福,想方设法消灭所有爱的证据,坚持活在自己想象中的世界里,即所有人都是不友好、无情、淡漠甚至是充满恶意的。
佛教中有个仪式叫“放焰口”,超度的是地狱里的饿鬼,其“体形枯瘦,咽细如针”“食未入口,即成火炭,遂不得食”。饥饿难耐,面对美食却无福享用的“饿鬼”,与饱受潜意识与意识冲突的渴“爱”却又无法接受“爱”的克莱尔式神经症患者,何其像也!《佛说救拔焰口饿鬼陀罗尼经》中是这样超度饿鬼的:“由称离怖畏如来名号加持故,能令诸鬼一切恐怖悉皆除灭离饿鬼趣”。“离怖畏如来”,即北方释迦牟尼佛,历经六道四生界,为一切众生作诸事业而令无怖畏;以其既得广博之身,身心安乐,无所怖畏,故称离怖畏如来。
六道,指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间、天上等六种世界。又依六道众生出生之形态,可分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等四类,并称六道四生。历经六道四生的苦难却还能身心安乐,无所怖畏,这该是多大的定力啊!这种定力又是怎么修得的呢?它能解脱克莱尔式神经症患者的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