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本能

我们总偏向从文学的角度谈论语言,而著名的加拿大–美国实验心理学家、认知心理学家和科普作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却剑走偏锋,把语言视作了人的某种本能,就跟吃喝拉撒一样。

平克认为,人类懂得如何说话,就如同蜘蛛懂得如何结网。蜘蛛懂得拉丝结网,并不是某位无名的天才蜘蛛的发明创造,也不是悉心传授的结果或者源于某种建筑方面的才能。事实上,蜘蛛之所以结网,是因为本身具备结网的冲动与能力。蜘蛛网和语言当然不是一回事,但人对语言的使用也跟蜘蛛结网一样是个极其自然的过程。一个人不用刻意学习也无须正规教导,在儿童时期就能掌握语言这门复杂精专的技能。人们可以自如地运用语言,哪怕没受过正规教育,也无法理解语言背后的逻辑原理。文盲和教授,无赖和精英,使用语言的水平都没有质的区别,这显然有别于其他一些常见的信息处理或智能操作的能力。

从生物学角度来看,每个特定的物种都拥有一些独特精妙的技能,但如果将之放到整个生物王国的背景下,这些技能就没那么神奇了。一些蝙蝠能用声呐来锁定飞行的昆虫,有些候鸟则能在星座的导航下飞行数千千米。在大自然的“选秀比赛”中,人类不过是拥有一技之长的灵长类动物,可以对呼气时发出的声音进行各种调控,以达到交流信息、描述事件的目的。如果你从这个角度诠释语言,就更容易接受“本能论”。

但也有一些心理学家认为,世界上的所有动物都拥有某些一般性的学习能力。根据这种观点,黑猩猩是动物界中仅次于人类的学习者,因此它们也应该能够学会语言,尽管只是简单的语言。

从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出现了几个著名的研究项目,这些项目的研究人员宣称他们借助更为“猩”化的媒介,教会了小黑猩猩使用语言。事实上,这些与动物长期相处的人很容易高估动物的沟通能力。猩猩终究还是猩猩,它们可以在斯金纳行为主义的模式调教下学会一套手势或一些简单的发音,但关键点在于它们根本没有语法概念,不懂得诸如“谁对谁干了什么”之类最基本的信息。在自发的语言表达方面,黑猩猩也根本不能与幼儿相比。即便经过多年的强化训练,黑猩猩的“句子”长度都不会有什么变化。而幼儿只要接触到其他说话者,他们的句子长度就会像火箭一样直线飙升。

如果说动物有着它们自己的使命,无法担负人类的语言,那么人工智能呢?最近AI是一个很火的话题,机器人小和尚贤二就是因为善于跟人聊天成了网红。其实机器人聊天这事早在20年前就在美国风起了。平克提到了当时举办的“洛伯纳大奖赛”(Loebner Prize)。这是个计算机程序设计大赛,目的是要看看有哪台计算机可以完美地骗过使用者,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在和另一个人进行对话。这是基于艾伦·图灵的一个设想。图灵曾在1950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提出“机器是否具有思考能力”的哲学问题,最好的检测方法就是举办一次模拟比赛:一边是真人,一边是可以模拟人类聊天的计算机程序,然后由一位裁判通过终端显示器分别与他们进行对话。

结果,所有真人参与者的排名都在计算机之上。不过,有大约半数的裁判将一款聊天软件误判为人类,这款软件也因此获胜。实际上,这位程序设计者只不过是将计算机科学家约瑟夫·魏茨鲍姆(Joseph Weizenbaum)1965年发明的一项技术简单地更新了一下。魏茨鲍姆曾编写了一个非常简陋的程序,并给它取名为“伊丽莎”(Eliza),这个名字源自萧伯纳《卖花女》中的女主人公。这个程序能在输入的语句中找到几个关键词,然后从存储列表中检索出一个现成的回复,并将输入语句中的部分内容插入这个回复之中,再稍微进行一些替换,例如将“你是”换成“我是”。如此一来,这个程序便可以初步模拟人类的谈话。以下是一段典型的对话:

用户:我最近一直很抑郁。

计算机:你经常感到抑郁吗?

用户:是的,几乎每时每刻。

计算机:你为什么说“是的,几乎每时每刻”呢?用户:我现在就想哭。

计算机:你是因为想哭才来找我的吗?

如果你就此认为计算机已拥有了人类语言的能力,那可真是太过天真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物种或AI成功模拟了这个能力,所以我们可以说,迄今为止语言是人类特有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接受了“本能说”。正相反,我们会认为语言是一种脱离了本能的高贵的存在,它是文化的产物,浸润着几千年的文明。

但这理论也是错误的。因为照此推论,教育程度偏低人群的语言表达能力会差一些。可事实上,文学作品里那些活色生香让人拍案叫绝的语言往往来自市井小民的真实对话。平克教授也提到对美国黑人语言的研究表明在表达力方面这种语言比正统英语更胜一筹。

语言无关文化,这在原始部落中也得到了印证。到20世纪60年代,人们已经在与世隔绝的高地人中发现了800种不同的语言。世界上的所有种族都拥有自己的语言,无论是霍屯督人、爱斯基摩人还是雅诺马马人。我们还从未发现不会说话的原始部族,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有哪个地区曾是语言的“摇篮”——即语言从那个地方出发、传播到其他原本没有语言的人群那里。

达尔文是最早将语言认定为一种本能的学者。1871年,在《人类的由来》(The Descent of Man)一书中,他如是说:语言和一切普通技艺都大不相同,因为人类有一种说话的本能倾向,幼儿的咿呀学语就是这样;同时却没有一个幼儿有酿酒、烤面包或书写的本能倾向。再者,现在没有一位语言学家会认为语言是被审慎地创造出来的;语言是经过许多阶梯缓慢地、无意识地发展起来的。

语言的起初,可以是毫无文法章程的,但它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得完整复杂。“洋泾浜语”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洋泾浜原本是上海黄浦江一条支流的河名,1845年11月,上海道台被迫同意把洋泾浜北、李家场南一带作为英人居留地。1849年4月,又屈服于法国驻沪领事的淫威,宣布将洋泾浜南、护城河北划为法租界。从此,洋泾浜成了上海两租界的界河;而“洋泾浜”一词,则作了租界的代称。大批外商涌入洋泾浜两岸,在没有共同语言而又急于交流的情况下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英语,西人称其为“皮钦语”(Pidgin English),华人则叫它做“洋泾浜英语”。洋泾浜英语只有口头形式,没有正规的书面形式,个别英语单词还以错误方式被频繁使用。在洋泾浜英语中好像没有give一词,要表示“给”这个意思时,常用“pay”代替。譬如外国女主人在招待客人让中国仆人上茶时就会说:“Pay the missy tea.”甚至连外国人跟中国舞女告别时都会说:“Pay mykissy”。受汉语量词的影响,piecee (piece) 这个词的使用很广,洋泾浜英语说two piecee book,而不说two books。洋泾浜英语的语法特点就是没语法,在洋泾浜英语中my就是I、we、mine、ours等人称代词的同义语。因此,“我不能”被说成“My no can”,“我们什么也不要”则被说成“My no wants”。

在其它殖民地区也有皮钦语的存在。观察这些语言会发现,皮钦语在初始阶段是比较简陋的,甚至没有什么文法。但等它发展到第二代,也就是当这种语言被传承到一群正开始学习母语的孩子身上时,春天就来了。孩子们并不满足于简单地重复这种支离破碎、片断式的语言形式,他们会注入前所未有的复杂语法,从而创造出一种具有丰富表现力的崭新语言。这种发展了的皮钦语被称为“克里奥尔语”(Creole),它是以皮钦语为母语的孩子发展出来的一种语言。

克里奥尔语的母体是极不成熟的,所以跟其它现存语言不同,这种语言的语法主要是孩子们心智的产物,很少受到父母所说的复杂语言的影响。克里奥尔语无疑给我们提供了一扇清晰无比的窗口,通过它可以窥探大脑的先天语法机制。

如果一个孩子只会一字不改地重复父母的句子,他将被看成孤独症患者,而不是强大的学习者。儿童在语言习得的过程中只是搜寻为数不多的几种短语类型,然后开始自行创造出无穷的句子。虽然有时会有些句子不符合语法规则,但总体而言还是能完成沟通交流的。这似乎跟“洛伯纳大奖赛”获奖计算机的设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两者一定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要不然AI就不再是人工智能而变成真正的人了,而这个差别就在于“相似度”归纳。

对孩子的归纳进行指导的“相似度”一定是某种分析能力,可以把语言分解为名词、动词和短语,并由学习机制所自带的普遍语法负责计算处理。如果没有这种心理计算,以便对句子的相似度进行界定,孩子就根本无法进行正确地归纳。孩子归纳出的句子和父母的句子非常相似,但并非完全一致。对语言习得来说,天生的相似度空间是什么呢?是怎样一种机制让孩子从父母的句子中归纳出符合英语规则的“相似”句子呢?

达尔文的进化论给了我们某种诠释,显然进化已经让人类完成了最成功的归纳,并通过自然选择的过程占据了支配地位。在归纳中犯有顽固性错误的生物,在复制其种类之前早已死去。这种说法引出了另一个不同于语言的课题:归纳能力。通常,我们把它叫做“心智”。

语言的存在意味着人类心智装载着适应性的计算模块,而不是一块白板,一团蜡块,或者一台完成了初始化的通用计算机。心智是一种独立于语言的存在,它成就了语言爆发性的发展,也正因此,只要人类心智不灭,语言就不会灭绝。

小说《1984》中有段描写,讲独裁者试图通过不断简化语言降低人群的思维能力,这有些太过夸张,因为即使取消了“自由”“平等”等名词,这些概念依然会出现在人们的头脑中。事实上,由于头脑中的概念远远多于语言中的词语,听者也总会主动地填补说话者未说出的信息,因此,被允许使用的那些平乏的词语将很快获得新的意思,甚至会很快承担起某些被禁止使用词语的原始含义。最后,孩子们将不满足于复制大人的语言,他们会创造出一套远胜于它的复杂语法,这将导致新话的克里奥尔化,而这个过程只需一代人就可完成。所以就跟现下风靡的网络语言一样,《1984》的未来也会有一套全新的“克里奥尔语”。

语言不会消亡,也无所谓好坏。无论是纪录片中那些第一次与外界接触的新几内亚高地人的戏谑谈笑,还是某个手语翻译者的手势动作,又或者是东京游乐场里某个小女孩的童言趣语——你懂也好不懂也罢,透过表面的音韵,都是我们相同心智的外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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