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瓯吹雪,只道寻常(一)

去日本玩总绕不开抹茶。且不说随处可见的袋装抹茶粉,抹茶味巧克力冰淇淋,单是一日三餐去饮食店,入座后店家奉上的第一件物事,通常就是一杯抹茶。

抹茶虽冠以茶名,却实在与我们平日里喝的茶大相径庭。首先,它用的是茶粉而不是茶叶;其次,它的茶汤讲究醇厚有沫而不是清明透亮;再者,味道也很不同。有名的宇治抹茶粉喝起来有浓郁的奶香,当然也有不放奶的,却都加糖,以至于喝惯了清茶的我们总觉得腻,完全没有喝完后那满颊生香的回甘。

茶之伊始是一种野菜。《说文解字》中并没有茶字,只有一个差不多的“荼”字。“荼”,音涂,《尔雅·释草》中解释为苦菜。茶字最早见于苏恭(唐代药学家,599-674年)的《本草》。唐代宗李豫(727-779年)前至德宗李适(742至-805年)年间,所有写在唐碑上的茶字都还是“荼”字。但到了文宗李昂(827-840年)、武宗李炎( 841-846年)、宣宗李忱(847年-859年)时所立的唐碑上,“荼”字就都变成“茶”字了。

茶的吃法,最早也与菜无异。《广雅》里记载:荆巴间炙粳苦荼之叶,加入菽、姜、橘子等为茗而饮之。这种用姜醋调茶的做法一直延续到了唐朝。公元780年左右,世界上最早的一部茶叶专著《茶经》问世,里面就记载了当时的吃茶法。

饮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者,乃斫,乃熬,乃炀,乃舂,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谓之茶。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 俗不已。

唐代的茶叶制作以蒸青团茶为主。饮茶如同喝菜汤,先要把茶团搞碎,或斫或舂,然后用热水煎熬撇去浮沫,再放入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调味。陆羽虽看不惯这种做法,称之为“沟渠间弃水”,却也认为煮茶要放盐,而且还要有沫。

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第二沸出水一瓢,以竹筴环激汤心,则量末当中心,而下有顷势若奔涛,溅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华也。凡酌置诸碗,令沫饽均。

沫饽,就是茶水煮沸时的浮沫。陆羽在《茶经》里对它们可是浓墨重彩地大加赞美。

沫饽,汤之华也。华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饽,细轻者曰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其沫者,若绿钱浮于水渭,又如菊英堕于鐏俎之中。饽者以滓煮之。及沸则重华累沫,皤皤然若积雪耳。

要生出“皤皤然若积雪”样的浮沫,光靠水瓢舀水是冲不出来的,得靠茶筅。中国人很少用这玩意儿,江南一带上了点年纪的家庭主妇更不容易接受这尤物。原因很简单,因为它的样子像极了微缩版的马桶刷。用它来搅拌茶汤,很容易让人生出不好的联想,更不要说把那搅拌后、带着粘稠浮沫的绿色茶汤一口口喝下了。

 

 

当然在唐宋时期并没有这种联想,热衷抹茶茶道的日本国民应该也没有吧。对他们而言,用茶筅击打茶汤就像如今咖啡店里的拉花师傅打发奶泡一样,是场视觉盛宴。茶末与水充分交融,茶盏中出现大量白色浮沫,美其名曰“点茶”。茶的优劣以饽沫出现是否快、水纹出现是否慢来评定。饽沫洁白,水脚晚露而不散者为上。因茶水浓稠,饮完后浮沫在盏中胶着不干,称为“咬盏”。

时尚的确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如今喝茶讲究的是茶汤清亮,对这些黏糊糊的浮沫唯恐避之不及,但在当时它们却如同啤酒上的气泡咖啡上的拉花,是点茶人手艺的象征。小时候大约都读过这样的诗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讲的是初夏时节西子湖畔净慈寺的风景。净慈寺里就有住着位点茶高手——南屏谦师,苏东坡在一睹其茶艺后叹道:

道人晓出南屏山,来试点茶三昧手。

忽惊午盏兔毫斑,打作春瓮鹅儿酒。

天台乳花世不见,玉川风腋今安有。

先生有意续茶经,会使老谦名不朽。

 

 

诗中所说的“兔毫斑”是宋代特有的黑色釉茶盏,色黑口大,像大碗而不似茶杯,原因也与点茶有关。试想那茶筅,在小口杯里鼓捣总不如在这敞口大碗中晃荡来的爽快,而白色沫饽也须得黑色釉才能衬出其“皤皤然若积雪”的样子。

可惜这套祖传点茶大法早在明朝时就被我们“积极地扬弃”了,因为有了更简单更方便的炒青技术,点茶被泡茶取代了。然而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却把它捡了去,一直当宝贝似的传承至今,并冠以“茶道”之名。

日式茶道的兴盛,要感谢一个年代——日本战国时代。这是一段早已逝去的岁月,群雄割据百家征战。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这些熟悉的名字总让人忆起当年的纷飞战火,可又有多少人晓得,正是这些枭雄,成就了如今的日本茶道。

当然茶道的兴盛光靠枭雄仍是不够的,还有商人的贡献。在这些总让人以为“唯利是图”的人中,竟然出了个“茶圣”——千利休。尽管现在人们只是赞叹他所创设的日式茶道的精致,再不提当年的蝇营狗苟,但历史总在细枝末节中隐藏着真相,等待有心人去探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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