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三)—— 五陵年少

读唐诗不难发现,诗人们心中都有个情结:五陵少年。他们风流倜傥,挥金如土,性情豪爽,简直就是标准的“高富帅”。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 李白 《少年行》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 杜甫 《秋兴八首》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 白居易 《琵琶行》

五陵,指的是西汉时期的五座帝陵:汉高祖刘邦的长陵、汉惠帝刘盈的安陵、汉景帝刘启的阳陵、汉武帝刘彻的茂陵和汉昭帝刘弗陵的平陵。其实沿郑国渠的汉帝陵有九座,为何单这五座令人念念不忘呢,原因就在于它们边上的陵邑。

 

陵邑制度的起源于秦朝。《后汉书・东平宪王苍传》曰:“园邑之兴,始自强秦。古者丘陇且不欲其著明(显明),岂况筑郭邑,建都郛哉(dōu fú城郭)。”《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始皇十六年,“秦置丽邑”,三十五年“因徙三万家丽邑(即骊邑,今陕西临潼县,秦陵所在地),五万家云阳(今陕西淳化县,在西安西北,秦代林光宫汉代甘泉宫所在地),皆复不事十岁(免除十年徭役)。”

西汉传承发展了陵邑制度。《三辅黄图》云:“十年,太上皇崩,葬其北原,起万年邑,置长丞也。”汉帝之所以建陵邑,除了想有人看护自己的墓地,还有更深层的考虑。有个谋士叫娄敬,曾对汉高祖刘邦说过这样一段话:“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杰名家,且实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所以置陵邑也是为了扩充国力,在长安城北增强军备的考虑。

据西汉末年的人口记录:长安所辖:户八万八百,口二十四万六千二百。长陵邑所辖:户五万五十七,口十七万九千四百六十九。茂陵邑所辖:户六万一千八十七,口二十七万七千二百七十七。迁居茂陵邑的人里,有文学家司马相如,儒学思想家董仲舒,丞相公孙弘,史学家司马迁等等。陵邑的人口堪比长安,打个比方,就像现在的新区新城。

不过,迁去陵邑是要有一定资格的。《汉旧仪》:“太上皇万年邑千户。徙天下民赀三百万以上(赀,同“资”,资产),与田宅,守陵。”《汉书•武帝纪》:“元朔二年夏天,迁徙郡、国中豪杰及赀三百万以上者于茂陵。”《汉书•宣帝纪》:本始元年正月,募郡国吏民中赀百万以上的迁徙平陵。《汉书•成帝纪》:鸿嘉二年夏,“迁徙郡国豪杰赀五百万以上五千户于昌陵。”

资产过百万,是个啥概念呢?江西南昌海昏侯墓,墓主是第一代海昏侯刘贺,汉武帝之孙,曾被扶上帝位,但27天后即遭废黜,成为西汉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被废后,先贬山东昌邑,再贬江西海昏。2015年11月从他的墓中出土了10余吨近200万枚的五铢钱,据说相当于今天的100多万元人民币。如果按此推算,那赀三百万以上的绝对是有钱人家了。《盐铁论·复古》中记载:“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鼓铸,煮盐。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这些富商“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汉代实行里坊制。把全城分割为若干封闭的“里”作为居住区,环以高墙,设里门,由吏卒管理)。

五陵少年,指的就是居住在长陵邑、安陵邑、阳陵邑、茂陵邑和平陵邑里的公子哥们。迁入五陵的都是豪强大户,难怪五陵少年成了“高富帅”的代表。然而让大诗人们心有戚戚焉的,应该不是五陵少年的家底,而是他们身上的“侠气”。

少年初拜大长秋,半醉垂鞭见列侯。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

—— 于鹄《公子行》

五陵豪侠笑为儒,将为儒生只读书。看取不成投笔后,谢安功业复何如。

—— 崔涂《东晋》

游侠是从战国时期出现的,当时主要是刺客。战国四公子门客三千,其中有游侠也有游士。这些人只忠于自己的恩主,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了报答恩主的知遇之恩,哪怕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甚至不惜以命相搏。比如荆轲、秦舞阳之类,都是游侠。《史记》专门有《游侠列传》,描写了这个从战国到秦朝都非常受人追捧拥戴的群体。

游侠虽然“信守然诺,万死不辞”,但所忠的不一定是国家,相反,他们靠私人武力或财力打抱不平时还会用些违背国家律法的手段。游侠之“游”,不仅游离于社会主流之外,也游离于国家管理之外。自古以来,私人过大的感召力和凝聚力,都会触犯帝王的大忌。哪怕是拼性命为帝王打下江山的大功臣,都难免因为功高震主惹来杀身之祸,何况这些没有任何头衔的平民。汉代随着中央集权国家的发展,对游侠的管束也越来越严厉。

《史记》里记载了汉武帝时期,游侠郭解的迁茂陵之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馀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

郭解是汉武帝时期名噪一时的大侠。元朔二年,朝廷要各郡国的豪富人家迁往茂陵。郭解家贫,其实并不符合资财三百万的迁转标准,但迁移名单中却有郭解的名字。当时卫青将军替郭解向汉武帝说好话:“郭解家贫,不符合迁移的标准。”但汉武帝却回答:“一个百姓,竟能使将军替他说话,这就可见他家不穷。”郭解于是被迁徙到茂陵。人们为郭解送行共出钱一千余万。郭解并不喜欢迁徙,得知是杨季主的儿子提名的,郭解哥哥的儿子就砍掉了杨季主的头。杨季主家不服,上访,又被人杀了。于是,汉武帝怒了,终于下令逮捕郭解,满族抄斩。

因迁陵而最终引来杀生之祸,想来郭解自己也是意料不到的吧。但汉武帝杀得了郭解,却灭不了众人的侠义之心。正如任继愈老先生在谈论西南联大时提到的中华文明的两个独特性:一是重“统一”,一是重“气节”。

中国历史上战争频繁,好几次天下大乱,中央政府几度荡然无存。然而仿佛受着某个无形法则的左右,每个历史阶段最终都会有一个英雄人物站出来,再次一统中国,亘古不变。正如罗贯中在《三国演义》开篇中说的那样: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而在这些分分合合的历史时代中,气节,始终是贯穿其中的精髓。自古以来,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屈服于“成者为王败者寇”的行为总让人不齿其奴性,反倒是那些不惜性命忠于承诺的义士令人敬佩。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有这样一段话:“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不夸耀自己的本领),羞伐其德(羞于吹嘘自己的贤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不知大汉王朝的五陵少年中有多少是值得这样被称赞的,估计也不多,毕竟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大多是享乐型的。但也许,在他们挥金如土的奢靡中,有那么一些些行为挟裹了侠义之风,于是便被世人称颂,几百年后,让大唐王朝的才子们情结深种,心念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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