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命进入倒计时,你会用丰收的“丰”来形容剩下的时间为“丰年”吗?对于一个一心一意要完成某件事情的人来说,掐指一算,一年半足足有余,则这一年半的生命倒计时也堪称丰饶。而对于一个没有目标的人,则手足无措,生命短暂的悲苦时时萦绕,最后的时间就像缠在脖颈上的枷锁,越勒越紧,神魂俱散。
中江兆民是日本19世纪末明治维新时期自由民权运动理论家、哲学家。他从政多年,主编过《东洋自由新闻》,在1900年罹患喉癌,即时,医生给他的生命长度预测是一年加半载。中江兆民最终于1901年离世,留下这本《一年有半》。
尽管我们都知道生命的长度是有限度的,但是因为明天何其多的这种感觉,我们仿佛自己的生命又是无限的,因此在通向死亡的列车上倒也从容不迫,不,是麻木。所以多数人年轻气盛的时候追求人生的声光电舞、中年伏枥的时候困于物质追求的疲乏,即使到老年,心有余力不足情况之下只求免于病榻缠绵,一生似乎摆脱不开与物质世界的悲喜纠缠,这样子即使活到100岁仍然是“如露如电”的刹那人生。
中江兆民则认为他的一年半是相当悠长的。如果要说短暂的话,十年是短暂的,五十年也是短暂的,一百年也是稍纵即逝的。生是有限的,而死则是无限的,将有限与无限相比,这不是短,而是一开始就是无。人本来就是虚无之海中的一叶虚舟。因此即使只剩一年半,如果有事情可以做,也可以过得很快乐,过得很悠长。而他的一年半真的是过得酣畅淋漓。
他乐享生活。他听大隅大夫的《壶坂寺》、津大夫和越路大夫的净琉璃(日本传统的说唱表演),认真地比较着它们的美妙和不同。他把在大坂医院旁边寓居的小旅馆比作如同在温泉疗养,把友人提供的在堺市的养病居所比作苍谷隐秀的怡养之处,闲时逗逗庭院水池里的鱼儿,和池里的乌龟较着劲,感叹对方不可亵玩焉。
他抨击时政。他说:民间政治家一旦追求私利、追求权势、追求成效以后,就变成和超党派一样的怪物,不足畏了。他比喻此时的众议院是一个饿虎的团队,在内阁安插自己的内线还要假装弹劾的虚伪嘴脸。他认为大政治家应该是有着光明正大的风格,真诚、兢兢业业,有一定的目标和坚定的步骤。他耻笑现在的当权者(伊藤博文)自我吹嘘,做的事情还不如幽灵的足迹,卖弄蹩脚的汉诗,具有秘书的才干而没有宰相的资质 (真是其言厉厉)!
他针砭经济策略。他直言当下是柯尔伯的时代(重商经济),曼彻斯特派的自由放任经济荼毒了日本国民。他指出日本正面临制造业的困难和出口业的困难。他认为除非依靠科学技术的进步和广泛传播,制造业就不可能在市场上占据优势。而政府应对出口商人加以扶持,因他们的生意难度更高。他认为不能把政治自由和经济自由混为一谈,在经济上适当的保护和干预是有益的,因为日本现在的工商界孤陋寡闻、资金匮乏,缺乏长远眼光。然而现政府太软弱且没有自信,遭遇民间舆论的抨击,就废止政策(这恰恰说明治维新时期的民权程度很高,是进步,是现代文明社会的基础)。他对农业、工业、牧业的发展都有自己具体的意见。很难想象一个正逐步接近自己生命终点线的人心里还记挂着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而自己身后的遗产除了负债就没有其他可供妻子儿女享受的物质财富。
他剖析日本国民的性格。他说日本人是温和而随便,坦白而直率的。这样的特点的反面则是容易放肆和轻薄、戏虐和亵渎。因此日本人缺乏严肃和坚强、端庄和郑重(Really?!这可和我们普遍持有的表面印象大相径庭,至少我们觉得表面还是郑重而严肃的)。他认为日本人对待外国人很讲规矩,在国外自觉遵守正义,是因为缺乏勇气的缘故或者某种畏惧心理,皆因心理是病弱小儿的缘故(那么现在呢?也许百年下来这种规矩就浸入骨髓了,变成文明的体现而非中江兆民时代的病弱儿现象了)。他批评日本国民缺乏思考的能力,日本没有哲学,就像活的木偶,号召放下政治去专研哲学,用道德压倒法律(应该理解为希望道德自觉引领社会规范,而不是用法律的强制性逼迫式服从规范)。在中江兆民的时代,欧美物质丰美,日本自自惭形秽,人们向往欧美的生活方式,同时也效仿欧美的自由民权,这确实奠定了日本现代文明的基础。
他论及日本文学。他批评日本文学注重修辞而轻视构思,汉学风气日衰,浅薄粗糙的用词随处可见,比如“退让三舍”、“伺人鼻息”等错误词汇。他主张学习欧洲人认真严谨的作文作风。他认为欧洲的文章越来越趋于优雅和纯粹就在于他们能“锱铢必较”每个错误用词并逐一修正。他欣赏的学问人不是那种考经据典拾人牙慧者,而是真正在自己研学领域内有所创新(原创)的人。
中江兆民笔锋忽然又一转,从日常嬉笑怒骂的小记转向认真严肃地阐述他的哲学思想。在生命的烛火越来越黯淡发散出蓝色幽光时,他没有皈依神或主或佛,他却凌厉地向世人宣告:无神无灵魂。
他说身体和精神的关系就如炭和焰的关系,炭没了,焰自然熄灭。身躯是本体,精神是身躯的活动,灵魂将随着身躯一起消亡。这虽然听起来冷酷无情,但哲学的宗旨不是权宜性的和温情的,它必须是符合伦常和理性的。
他痛斥所谓的末世审批、未来的裁决都是梦呓并极端无耻的,是唯灵派哲学家说话溅出的唾沫星子。人类的事情要在自己内部解决,不要指望外力或神力。生存在无始无终、无边无限的时空里,人类社会所发生的事情渺小如荠菜籽,是人类社会自身的缺陷,需在内部自行完善以期逐步趋向正义。
他对人类的所谓自由意志的理解是目的的力量诱使我们做出选择。比如一杯酒和一碟小豆馅年糕,有钱人一定会去拿那杯酒,而穷人会取小豆馅年糕。也就是习惯左右了人的意志,所谓自由意志其实是非常薄弱的。
中江兆民的唯物主义哲学思想是日本近现代重要的哲学著作。不遑有神论还是无神论,最重要的是那套哲学体系是否自成一体,自己是否能够在逻辑上自洽。我对物质产生精神还是非常怀疑的,大脑的物质结构都是相同的,为何产生的思想和由此的作为而大相径庭?这不能单纯从生理和环境不同得到确证,在这方面任何信或不信都没有意义,除非坚信人工智能的确能自发出人类的情感。但我确实很佩服中江兆民,在人生的幕布逐渐合拢的时候,他没有寻求任何救赎,而是果断地把自己抛向永恒的虚无,就像把身体化作灰然后扬弃在茫茫大地上,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