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家夜话第二话——辣卤鸭头小姐

上海人其实吃鸭头的并不多,红烧肉老太太常说,鸭头里毒素最多,但凡炖鸭汤一定是把鸭头扔了的。但我的新主人郑小姐却爱吃,而且爱得几近疯狂。

郑小姐是成都人,成都人最爱吃的其实是兔头,但上海做辣兔头的远没有做辣鸭头的多。郑小姐说她吃过几家做兔头的,味道都不正,反倒是这家做的鸭头,像极了她小时候家附近熟食店里做的味道。这家的鸭头在大众点评上有外卖可叫,郑小姐每次都叫四大盒,吃光了再叫。冰箱里的辣卤鸭头常年不断。

去郑小姐家是在腊月里,快过春节的时候,我刚从红烧肉老太太家辞了工,那时很多保姆都回家过节了,介绍所里竟然是主家排了队在等保姆。我因为不久前刚在介绍所里侯过一个月,老板娘大概觉得亏欠了我,所以神神秘秘地跟我说介绍一个特别好的主家给我,还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要到外面去瞎得瑟。我笑怼道:“既然那么好,为啥原来的阿姨不做了?”“她儿子初二了,在老家打游戏逃课,”老板娘贴近了我耳朵,悄声回道,“她说就回去一年,等儿子考完中考还回来做。”“那也就一年的活?”我问。“说说而已,到时候你做的好了,难道还把你辞了?”

老板娘真没骗我,郑小姐的确是个好主家。“阿姨,这是我家大门钥匙,你拿着。这里是五百块钱,你买菜用,用完了再来问我要。卫生你看着打扫就行,缺什么你去超市买,钱不够问我来要。”我进门的第一分钟里,她交待了所有的事情,随后就去房间里看韩剧啃鸭头了。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钟点工阿姨最讨厌的就是那种成天用眼角的余光瞄着你、生怕你偷半点懒、恨不得她付了钱的这几个小时你每一秒都在挥汗如雨地干活的主家,虽说这些人里老太居多,但也有年轻人,我还听说过有男人居然也这样呢!但显然郑小姐不是这类人。

郑小姐说是在一家医药公司上班,似乎不用朝九晚五地考勤,好几次我下午四点多去烧晚饭,都看她悠闲地穿着睡衣在啃鸭头。她应该就是那种命好的女人吧,看她住的这套房子,据说是她男朋友帮她租的,新华路上的高档小区,100多平米,每月租金要两万多呢!

郑小姐的男朋友是上海一大型汽车公司的业务副总。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时,我差点以为他是郑小姐的叔叔呢。郑小姐其实也不年轻了,二十八岁的年纪在我们老家那早就是俩孩子的妈了。男人也姓郑,四十岁,但不知为何,头发竟已花白。郑先生长得并不难看,甚至还有些风流倜傥,瘦高个,眉眼坚挺。郑小姐也不差,网红长相,1米6的身材,凹凸有致。关键是皮肤好,雪白粉嫩,像是掐得出水来。这对玉人,怎么还没结婚生子呢?

郑先生似乎有洁癖,来的第一天就让我多留了一个小时。那天我收拾完刚要走的时候他去了趟厨房,一秒钟后就出来叫住了正在大门口换鞋的我。“阿姨,你等下走。这碗,你洗过了吗?简直没法拿哎,全是油!还有这抹布,也都是油!”我回厨房,却并没有发现他说的情况。“这里这里。”郑先生指着沥水篮里侧的一滩水渍说:“这里也要擦干净。”我不得不重新围上围裙擦洗,没想到这一洗就是一个多小时,因为郑先生又指出了油瓶、酱料瓶、调味架、油烟机、橱柜门板、冰箱顶部等等十几处地方的油渍。

第二天郑先生回来的晚,我在厨房做饭的时候郑小姐边啃鸭头边跟我调侃郑先生的洁癖,说他每次洗完澡,无论多晚了都要用刮水器把淋浴房门上的水珠刮干净,还要用吸水拖把把地上的水全部搞干。“哇!天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我惊呼。“他妈妈是个医生,从小就是这样一板一眼地教呢!”好在郑先生虽然要求高些,但还不至于盯着我干活,再说他也经常出差,所以这份活计仍然算是摊上了个好主家。

郑小姐有痛经的毛病,每个月都有那么一天要在床上躺着,死去活来的。这天我刚开门进去就看到郑先生在厨房烧东西,满屋子的红糖姜水味。第二天我跟郑小姐闲聊,赞她真是好福气,我家那位不要说像郑先生这样烧糖水伺候了,大冬天的照样让我帮他洗袜子短裤,“啧啧,那水冷的!”我一边悲叹一边心疼自己。“田阿姨你也痛经吗?”“我倒还好。生过孩子的都不大会痛了。”“我妈也这么说。”“郑先生对你这么好,怎么不结婚要个孩子呢?生了孩子就不痛了。”我借着话头八卦起来。“唉!都暗示好几回了,可他就是不接这个茬,我有什么办法,这种事又不好掐着脖子逼他做的咯。”“郑先生这么喜欢你,你直说嘛,他肯定马上就同意了。”郑小姐嘟了嘴,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摇摇头说:“没用的,那次都约好去领证了,结果还是掰了。”“啊?掰了?”“对,那天约好了九点在民政局门口等的,结果早上7点他来条消息说要临时出差!”“喔唷,怎么这么不巧!”“什么不巧!”郑小姐一脸不屑,“他就只去了个双休日。什么客户只在周末办事啊?再说,他死也不肯告诉我去哪里了,也不知是真出差还是逃婚呢。”“一定是真出差,郑先生对你那么好。”我宽慰郑小姐,可她哼了一声,接着说:“未必,后来我再问他什么时候去办,他总推说太忙过段时间再说,这一拖再拖的,搞得我也没兴趣了。”“怎么会这样!郑先生不会——”郑小姐冰雪聪明,一下就听出了弦外之音。“应该不会。你知道吗,那次逃婚后我也有这样的疑心,不过我翻他的手机,也没发现啥。”

“郑先生还让你看他手机啊!”我挺意外的。“才不呢!”郑小姐撮拢嘴,把鸭头里的一块小肉吸了出来,边嚼边说,“有次被他发现了,跟我大吵一架还就此分手了。两年没来往。”“啊?”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怎么这么严重?”“是啊,我也晓得翻男人手机不好,可也不至于发那么大脾气不是么!”郑小姐顿了顿,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他就是太顶真,什么都看不开。”“是噢,不就看了个手机么,反正也没啥见不得人的东西,咋就那么大动肝火呢!”我顺着郑小姐的意思应承着,可郑小姐却不再答我话,啃起了鸭头。

尴尬的沉默。我八卦心未消,便另起了个话头继续打听。“那你们后来——?”“后来我又谈了几个,总不如意。有次在朋友的婚礼上又碰到了他,他也单着,这就又在一起了。”“噢,按老法说,这就是缘份还在呢!”我高兴地接口道,“这回子一定可以成了!”“唉!没用的,什么缘分,还是老样子。我都逼过好几回了。逼急了,就借口出差不来了。”“为啥呀?”我不解。“唉,他就是太顶真,什么都看不开。”“啊?!”我有些惊讶,“手机的事不是过去了么?”郑小姐撇了撇嘴没答话,又啃起手中的鸭头。我也不好再追问下去。良久,我忽然得了个主意,“你要个孩子吧。”

郑小姐果然被我说动了。第二天就去看了老中医,回来每天都让我给她熬汤药喝。因为喝药不能吃辛辣食物,居然连最爱的鸭头也戒了。有一回郑先生开冰箱,发现里面没了鸭头,竟然还大呼小叫起来:“那家卤鸭头的店终于关门倒闭了吗?”但郑小姐只是朝他撇嘴笑笑,没有回答。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初夏的傍晚,我刚进屋就听到了好消息。“阿姨,我有了!”郑小姐开心得一蹦一跳地到了我身边,“明天你帮我买只鸡来炖吧,我妈让我补补身子。”“好!”我也高兴得很,但转身看见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郑先生,他淡淡的,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我们的兴奋似乎并没有感染他。

有了孩子的郑小姐准备买房。“阿姨,我要去买个大房子,带保姆房的,等宝宝出来了你就把食堂的活辞了来做月嫂吧。”然而美好前景似乎只有郑小姐一个人在憧憬,郑先生不但不热心于此,还极力反对。“公司给我租房的,为什么要买?”有天我在客厅打扫卫生,竟听到从关着门的主卧内传出口角声。“公司不可能一直给你租房吧。”“那就等不租了再买好了。”“上海房价天天都在涨,再等下去就买不起了!”“买不起就去别的地方买。”“什么?!我们都在上海,怎么可能去别的地方买?”“为什么不可能?”“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郑钧,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是不准备跟我过吗?”屋内却再没有声音传来,一会儿功夫门开了,郑先生出来换了双鞋,出去了。

这以后郑小姐还是经常出去看房源,郑先生却一直没出现,不知去哪里出差了。郑小姐看房非常积极,有好几次竟然连中饭都没吃,我下午4点半到她家时她也才刚进门,饿得发慌,嚷嚷着要我赶紧给她做吃的。我提醒她这样对肚子里的宝宝不好,可她却满不在乎,说什么早上起得晚,早饭又吃得多,中饭也吃不下。

功夫不负有心人,郑小姐看中了一套房,虽说远了些,却是套联排别墅,价钱也不贵。郑先生还是不同意买房,俩人每每说到房子就会吵起来,但也吵不多久,因为两三句后郑先生便会开门出去。

九月的天时不时会下雨。一阵秋雨一阵凉,那天我回家时淋了些雨有点头疼,早早地上床睡觉了。睡的早醒的也早,天蒙蒙亮时我起身上厕所,顺带看了下放在包里的手机。天哪!居然有10个未接来电,都是郑小姐的,出什么大事了吗?我赶紧回拨过去。

郑小姐流产了。

食堂的活不好请假,我只得下了班急匆匆地赶过去。开门进去,竟然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在厨房里熬鸡汤,满屋子的香。她自我介绍说是郑小姐的妈妈,今天一大从成都赶了头班飞机过来,带郑小姐去医院。“医生说要留院观察几天呢。唉,小田,你说翠英她咋就那么命苦呢!这婚也没结,先就流产了!”“唉,郑小姐一定是看房子累着了。”我还想劝劝郑小姐妈妈,可她并没接我的话茬,开口抱怨道:“早就跟她说他俩不合适,那个人根本就没打算跟她正正经经过日子!可她就是不听,老家好好的男孩子不要,非要留在这里跟那个人混!也不知道是迷了什么心窍!”“郑先生不错呢,挺关心郑小姐的。”我忽然想起郑先生熬红糖姜水的身影。“关心个屁!出了这么大的事,连个人影都不见!”郑小姐妈妈把鸡汤盛进了一只大号保温壶里,转头对我说,“小田,你做完饭就放桌上,我今晚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呢!”“好的”,我本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可终究没说出口。

郑小姐从医院回来是郑先生去接的,那天我特意烧了一大桌菜,可郑小姐、郑小姐妈妈、郑先生似乎都没什么胃口。晚饭在沉默中草草收场,大半的菜都还剩着。

第二天我去的时候发现郑小姐和她妈妈都不在家,郑先生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阿姨,你把房间打扫下,东西都扔了。明天我要出差,你就不用来了,这个月的工资在桌上。”“郑小姐不回来了吗?”“嗯,她们回成都了。”郑先生低了头看手机,一副不准备再搭理我的样子,我也不好再追问什么。

里屋的门虚掩着,我握了扫帚推开一看,天哪!简直跟遭劫了一样。床上桌上地上椅子上到处散着零碎,纸头本子圆珠笔、布头衣服塑料袋,真是乱到了一个境界。大概郑小姐离开时心情也不好吧。“这些都不要了吗?郑小姐会不会再来拿?”我怕丢错东西,又返身回客厅与郑先生确认。“不要不要,都丢了!这房子下个月也退租了。”

这对玉人就这么散了么?我心下惋惜,却也不得不进屋打扫。扫着扫着,忽然,我看到地上有半张撕碎了的照片。照片里的郑小姐好年轻,正拿了个兔头啃着,满脸幸福的笑。我四下寻另半张,却怎么也找不到。

终于打扫完房间,我准备去厨房做饭。郑先生却说今天不用做饭了,还让我把冰箱里的东西都扔了。我打开冰箱门,发现里面有一袋没开封的成都辣卤兔头,该是郑小姐的妈妈特意从成都带来的吧。“这包辣兔头还没开封呢,也不要了吗?”我探头问郑先生。“不要不要,扔了!”郑先生一脸嫌恶。

我把菜都拿了出来,刚准备往厨房垃圾筒里倒的时候,却意外在筒底看到了那遍寻不着的另半张照片。虽然已经被撕成了好几块,却还能辨认出一张年轻男孩的脸,也在幸福地啃着兔头。

那张脸,显然并不是郑先生的。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主家夜话第二话——辣卤鸭头小姐
分享到: 更多 (0)